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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搖 六(4)


  「國光自問沒有多大才力;只是肯負責,徹底去幹,還差堪自信。辛亥那年國光就加入革命,後來時事日非,只好韜晦待時。現在如果有機會來盡一份的力,便是赴湯蹈火,也極願意的。」

  史俊很滿意了。他記起他的好朋友李克的一句話:「真革命的人是在千辛萬苦裡鍛煉出來的。」他覺得胡國光正是這等人。於是史俊便說起省裡的局面,目下的革命策略,工農運動的意義,等等。這個「大炮」只顧滑溜溜地速射,不但胡國光沒有機會插進半句話去,竟連孫舞陽的不耐煩的神氣,也不覺得了。

  「史俊!已經三點了呢!」孫舞陽再忍不住了。

  「呵,三點了麼?我們就去!」

  史俊打住了他的宣傳,立刻搖搖身體站起來。他預許胡國光,先到店員工會裡幫忙,將來是要介紹他到黨部裡去辦事的。他送走了滿意而去的胡國光,回身拉住了孫舞陽的手膀,直著喉嚨嚷道:

  「我是說溜了嘴,忘記時候,你為什麼不早說?」

  「還不到三點,騙你的。」孫舞陽掙脫手,吃吃地笑。「現在還只兩點,還有三十分鐘呢。我是討厭這瘦黃臉的人,要他早走。」

  「像朱民生那樣小白臉,你才歡喜;是不是?」林子沖代抱不平地說。

  孫舞陽不回答,唱著「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在房間裡團團轉地跳。她的短短的綠裙子飄起來,露出一段雪白的腿肉和淡紅色短褲的邊兒。林子沖乘她不備,從身後把她攔腰抱住了。孫舞陽用力一摔,兩個人幾乎都滾在地上。史俊拍起手來大笑了。

  「林子沖你這孩子,多麼壞!」孫舞陽微怒地說。「你知道外邊人怎樣說來?」林子沖還在笑,「他們說:孫舞陽,公妻榜樣!」

  「呸!封建思想。史俊,這裡的婦女思想很落後,停刻你到婦協的茶話會就知道了。你看,我在這裡,簡直是破天荒。」

  「不做點破天荒給他們看看,是打破不了頑固的堡壘的。」

  史俊說的很用力。

  「但是朱民生只是一個無聊的胡塗蟲!」林子沖冷冷地說。

  孫舞陽還在團團轉地跳,聽得這一句話,立刻煞住腳轉身問道:

  「朱民生怎樣?我也知道他是個胡塗蟲。不過因為他像一個女子,我有時喜歡他。你妒忌麼?我偏和他親熱些。你管不了我的事!」

  她又跳著,接下去唱「到明天——」了。

  「不管你的事!但是,小姐,你還跳什麼?我們該到婦女協會去了。」

  林子沖這話提起了史俊的躁急的老脾氣,他立逼著孫舞陽一同走了,雖然孫舞陽再三說「時間還早」。

  婦女協會的茶會是招待史特派員的,縣黨部委員們是陪客。這是照例的事,史俊演說一番,也就散會。孫舞陽請方羅蘭和史俊到她房裡坐坐。方羅蘭略一遲疑,也就欣然遵命了。

  他們走進了一間狹長的小廂房;窗在後面,窗外是一個四面不通的小院子,居然也雜栽些花草。有一棵梅樹,疏疏落落開著幾朵花。牆上的木香僅有老幹;方梗竹很頹喪地倚牆而立,頭上滿是細蜘網。這裡原是什麼人的住宅,被作為「逆產」收了來,現在婦女協會作了會所。房裡的家具大概也是「逆產」,很精緻;孫舞陽的衣服用具就雜亂地放著。方羅蘭在靠窗的放雜物的小桌旁坐下,就聞得一陣奇特的香。他忍不住吸著鼻子,向四下裡瞧。

  「你找什麼?」孫舞陽問。

  「我嗅著一種奇怪的香氣。」

  「咦,奇了。我素來不用香水的,你嗅我的衣服就知道。」

  方羅蘭一笑,沒嗅衣服,就和史俊談起婦女協會來了。他們同聲地惋惜婦女運動太落後;因為縣城裡女學生不多,而且大都未成年,女工是沒有的,家庭婦女則受過教育的太太們尚且不大肯出來,餘者自不用說。

  方羅蘭突然想到自己的不大肯出來的太太,便像做了醜事似的不安起來。幸而談話亦就換了方向,又談到縣黨部方面去了。史俊以為縣黨部不健全,只看沒有女子擔任婦女部長,便是老大一個缺點。方羅蘭也以為然,他說:

  「下月初,縣黨部應當改選了。那時可以補救。」

  「有相當的人才麼?」史俊問。

  「我想起一個人來了,」孫舞陽說,「便是張小姐。」

  史俊還沒開口,方羅蘭看著孫舞陽說:

  「你看來張小姐能辦党麼?她為人很精細,頭腦也清楚。

  但黨務從沒辦過。我以為最適當的人選還是你自己。」

  孫舞陽笑著搖頭。

  「哪一個張小姐?今天她到會麼?」史俊著急地問。

  孫舞陽正要描寫張小姐的狀貌和態度,忽然外邊連聲叫「史先生」了,史俊雙手把頭髮往後一掀,跳起來就走;這裡,方羅蘭看著孫舞陽,又問道:

  「舞陽,你為什麼不幹婦女部?」

  「為的幹了婦女部,就要和你同一個地方辦事。」

  方羅蘭聽著這婉曼而有深意的答語,只是睜大了眼發怔。

  「我知道為了一塊全無意義的手帕,你家庭裡已經起了風波。你大概很痛苦罷?我不願被人家當作眼中釘,特別不願憎恨我的人也是一個女子。」

  孫舞陽繼續著曼聲說,她的黑睫毛下閃著黃綠色的光。

  「你怎麼會知道這些事的?」

  方羅蘭發急地問,又像被人家發見了自己的醜事似的,十分忸怩不安了。

  「是劉小姐告訴我的。自然,她也是好意。」

  方羅蘭低了頭不響;他本以為孫舞陽只是天真活潑而已,現在才知道她又是細膩溫婉的,她有被侮蔑的銳敏的感覺。

  他昂起頭再看孫舞陽時,驟然在她的眼光中接著了委屈幽怨的顫動;一種抱歉而感謝的情緒,立即浮上他的心頭。他覺得孫舞陽大概很聽了些不堪的話,這自然都是從方太太那天的一鬧而滋蔓造作出來的,而直接負責任的便是他自己:這是他所以抱歉的原因。然而孫舞陽的話裡又毫無不滿於方羅蘭之意,「你大概很痛苦罷?」表示何等的深情!他能不感謝麼?嚴格地說,他此時確已發動了似乎近於戀愛的情緒了。因為他對孫舞陽覺得抱歉感謝,不免對於太太的心胸窄狹,頗為不滿了。

  「這事,只怪梅麗思想太舊!」方羅蘭神思恍惚地說,「現在男女同做革命事業,避不了那麼許多的嫌疑。思想解放的人們自然心裡明白。舞陽,你何必把這些事放在心上呢?」

  孫舞陽笑了笑,正要回答,史俊又匆匆地跑進來了;他抓得了他的呢帽合在頭上,一面走,一面說:「有人找我去,明天再見。」方羅蘭站了起來,意思是送他,卻見孫舞陽趕到門邊,喚住史俊,低聲說了幾句。方羅蘭轉身向窗外的小院子裡看了一看,伸個懶腰,瞥見小桌子上一個黃色的小方紙盒,很美麗惹眼;他下意識地拿起來,猛嗅著一股奇香,正是初進房時嗅到的那種香氣,正是那紙盒裡發出來的。

  「你說不用香水,這不是麼?」

  方羅蘭回頭對正向他身邊走來的孫舞陽說。

  孫舞陽看著他,沒有回答,只是怪樣地笑。

  方羅蘭拿起紙盒再看,紙盒面有一行字——Neolides-H.B.①也不明白是什麼意思,揭開盒蓋,裡面是三枝玻璃管,都裝著白色的小小的粉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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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Neolides-H.B. 一種避孕藥,當時的新派人物都喜用之。——作者原注。

  「哦,原來是香粉。」方羅蘭恍然大悟似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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