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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的故事(7)


  「就只有她,還說得來。可是情緒不高。」

  「哦,情緒不高。」張不忍寂寞地笑著。這幾天來,雲仙老是說人家情緒不高,甚至有時連張不忍也說在內了。他看著雲仙的眼睛,又說:「她發表了意見麼?」

  「她贊成婦女救護訓練隊的辦法。可是,她又不贊成那位女醫生。說她頭腦糊塗,勢利眼睛,這樣的人,犯不著捧她。」

  「但是拉她出來,推動她辦事,並不就是捧她。雲仙,你跟她解釋了沒有?」

  「解釋了。然而我失敗了。」

  「她不能理解?」

  「不是!她的理由很充足,我贊成了她的主張。」雲仙的口氣很堅決。「我們可以不要那女醫生,也不要那兩個傳教婆!」

  「哎,哎,雲仙,那樣幹總不大好。名為救護訓練隊,而沒有一個懂得醫藥常識的,太不成話。」

  「呵,果然你也是這麼說!」雲仙生氣似的鼓起了眼睛盯住了張不忍的面孔。「趙君芳說來說去也顧慮到這一層,所以我說她情緒不高。可是,不忍,我雖然不懂醫藥常識,童子軍救護常識我是有的;在目前,這不就夠了麼?」

  張不忍勉強笑了笑,半真半假地說:「哈,我倒忘記了你是多年的女童子軍教練官呢!」

  「不吹牛,真要是開了戰,我的確能夠上前方。」雲仙得意地笑著,在窗前走來走去,吹著童子軍歌的口哨。

  張不忍惘然拿起請帖來,卷弄那紙角,此時他的思索忽然又集中於一點:雲仙所謂情緒不高。他覺得最近幾天內他的朋友們為的要推動人家反弄得顧慮繁多事情不能快快動,這也許正是雲仙所說的「情緒不高」罷?而雲仙剛才所說的救護隊辦法也許是不錯的罷?可不是,那位女醫生和那兩位傳教婆要是拉了來,她們一定嘰嘰咕咕有許多主張,寶貴的時間和精力,白花在解釋和疏通上面。

  「啊!」雲仙猛可地叫起來,跳轉身,到了張不忍跟前,卻又放低了聲音,「我幾乎忘了。趙君芳又告訴我:胡四那傢伙不行,十二分的不行!他從前也經手過公款,也不清。他現在攻擊那個二老闆,是報仇。他利用我們!」

  張不忍一雙眼盯住了雲仙,看著她一個字一個字說完,這才搖了搖頭說:「哦!——可是,我們也是以毒攻毒。」

  「不行!胡四還有陰謀。胡四今天上午去找君芳的爸爸,咬耳朵談了半天才走;他走後,君芳的爸爸老在廳上兜圈子踱方步,自言自語,說『君子不為已甚!』據君芳猜來,一定是胡四已經和那邊妥協,又在欺騙君芳的父親。」

  「嗯!可是胡四昨天晚上來,還供給了許多壁報上的材料——全是那二老闆的陰私……」

  「所以我說他有陰謀呀!我們攻擊越厲害,他和那個二老闆的妥協越容易成功。他把我們當做貓腳爪,到熱灰裡摸栗子!」

  「哎!」張不忍歎了一口氣,閉起眼睛不作聲;他不願意相信,但又不敢完全不信。忽然睜開眼,他劈手抓起了那張請帖盯住看了幾秒鐘,然後放回桌上,冷冷地說:「不過我終於不能斷定。如果胡四已經跟他們妥協了,我們被賣了,那麼,周九,他是那個二老闆的心腹,他還來跟我拉攏作甚?」

  「說不定還有更毒辣的陰謀。」

  「也許。」張不忍慢慢地站起身來,走了一步,卻停住,回顧著雲仙說:「然而總不是用毒藥酒來謀害我的性命。——雲仙,那,我倒一定要去,看看周九的態度!」

  雲仙是滿臉的不放心,可是沒攔阻。張不忍抓起帽子,正要走了,雲仙忽又叫道:「啊,我幾乎又忘記了。剛才回家的時候,路上碰見了黃二姐——好像跟人打過架似的;她夾七夾八說了許多話,我也沒聽清,可是記得一句:『外場都說八少爺和你私通外國,我不相信!』私通外國,她說了兩遍,我聽得很准。」

  「哈哈,這倒是陰謀,然而也是用舊了的陰謀!」張不忍一邊說,一邊就走了。

  十一

  二十小時以後。張不忍的睡眠不足的面孔上,帶烏暈的是眼眶,蒼白的是兩頰,而射出興奮的紅光的是太陽穴帶眼梢。

  仍在他的臥室。只有兩個人:他和朱濟民。

  他像籠裡的一頭獅子,焦躁地來回走著。朱濟民的眼光跟著他來來往往。跟到第三趟,朱濟民突然說:「我看你也還是不要去了罷?」

  「去!怎麼不去!」張不忍只把頭歪一下,依然在走。「他們兩個是自己拋棄了責任,他們不去,我就一個人去!三個人是代表群眾的意志的,一個人也照舊代表群眾的意志,我的代表資格沒有被取消,我就要去!」

  朱濟民點頭,但也輕輕歎了一口氣。張不忍站住了,又說:「我十二分不滿意君覺!怎麼他也跟著他老太爺跑,倒不想拉住老太爺跟他跑?昨晚上我赴宴回來,緊跟著胡四也來找我說話了;爭執了三個多鐘頭,他的千言萬語只有一個意思:群眾運動不要做,為的新縣長和二老板正在這上頭找我們的錯處。我的回答也只是一句話:不能夠!我們要和二老闆清算公款,但也要做別的事。清算公款不是主要的救國工作!胡四他們只要私仇報了就滿意了,但是我們不能夠!」

  「對的!我們不能夠!」朱濟民也奮然了,但又帶點惋惜的意味,輕聲說:「胡四呢,原也不足怪;只是趙老先生也只見其小,卻未免——」

  「趙老先生到底老了,最不該的,是君覺。他剛才還說輿論對於二老闆忽然一變,因此不可不慎重考慮呢!」

  「對了,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還有,周九忽然請你吃飯,我也覺得有點怪。」

  「嘿嘿!」張不忍側著頭望著窗外的天空,「也許是對我示威,也許是想收買——我罷,哼哼!濟民,你說,那還不是示威?昨晚上,周九那席酒熱鬧極啦,從頭到底兩個多種頭,主人和客人——除了我,談的全是二老闆報告私貨的事。簡直把這頭號的土劣漢奸說成了民族英雄!周九還怕我噁心不夠,特地拉住我說:『哈哈,二老闆做人真是又爽直又周到。沒一個不說他夠交情。你瞧,他又是頂頂熱心愛國,不怕結冤,報告了私貨;他跟你們真是同志——同志!』濟民,昨晚上那席酒,是二老闆搖身一變而為民族英雄的紀念酒,也是宣傳酒!」

  「今天滿縣城都在歌頌這位『英雄』了!我們學校裡也發現了標語!」

  「哦?你們學校裡也有?」

  「校長在朝會時還對全校學生說,二老闆才是真真的愛國家!」

  「咄,不要臉的東西!」

  「可是,不忍,你說,到底這回事是真是假?」

  「瞧過去是真的。」

  「那麼,他自己運了私貨自己報告,那不是跟錢袋作對麼?」

  「也許他報告的是別人的私貨——」

  「絕對不是!全縣的販私機關就只有他一個!」

  「也許他使的是苦肉計。」

  「我也是這麼看法,然而君覺說不是。君覺以為這是『壯士斷腕』的策略。照章程,報告人可以得貨價的一半作獎;假如他那批貨,本來是三百,充公拍賣是四百,他得了獎賞二百,……」

  「只犧牲了一百,是不是?」張不忍淡淡地一笑,「然而今天中午聽說是周九買了那批貨了,可又怎麼算法?」

  「當真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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