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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的故事(6)


  「哦!不要人家進來,總有辦法。」張不忍眼看著桌子上那一塊新做的「國魂武術社」的洋鉛皮招牌,冷冷地說。「最徹底的辦法是根本不立什麼社,」他寂寞地笑了一笑,忽然把嗓子提高,「本來這不是咬文嚼字的時候,局面多麼嚴重!不過維新兄和平齋兄既然喜歡字斟句酌,我就反問一句:我們這社的宗旨到底是要把多數不會武術的人練成會的呢,還是單請少數的會家自拉自唱?章程草案第二條……」

  「對了,」趙君覺插口說:「這一條是宗旨,明明寫著『提倡』,『普及』;跟維新兄的折中辦法剛好自相矛盾!」

  孫老二突然跳起來一手抓住了章程草稿,一手向陳維新搖擺,「大家不要意氣用事。我有了辦法了。乾脆一句:要進社的,得找鋪保!」

  張不忍和趙君覺都一怔。陳維新卻舉起一雙手連聲喝彩道:「好,好極了!到底是孫洪昌的小老闆,辦法又切實又靈活!」

  「要找鋪保?」趙君覺面紅耳赤,聲音也發毛,「那——那不,是,……」但是一件意外的事將他的說話打斷了。一片騷雜的人聲由遠而近,幾個人慌慌張張從門前跑過,嘴裡喊道:「來了,來了!」陳維新立刻離位去看,孫老二也跟著。張不忍回頭望門外街上,早有一堆人擁到「亦我軒」的招牌下,一枝槍上的刺刀碰著那招牌連晃了幾晃。

  張不忍跑到門口,就在各色各樣的面孔中間看見了一個熟識的面孔。那是黃二姐。兩個背槍的保衛團揚起了竹枝的鞭子像做戲似的向閒人們威嚇;又一個保衛團,也背槍,似乎在驅趕,又似乎在拖拉那位黃二姐。孫老二也插身在內,張不忍仿佛聽得他這麼說:「……我替你作保就是了,還吵什麼!」

  「謝謝二少爺,我不要保;我跟他們去!看他們敢——把我五馬分屍麼?」聲音很尖脆,不像是五十多歲的老婆子。

  「哈哈!黃二姐的標勁還像二十年前!」

  看熱鬧的閒人們嘩笑著,爭先恐後地擠攏來。有一個年紀大了幾歲的男子拉著一個年青的歪戴打鳥帽的肩膀說:「老弟,積點陰德罷!你們慫恿她鬧,要是當真關她起來,難道你肯給她送飯?」歪戴打鳥帽的也不回答,只是一味擠。

  張不忍心想不管,但也不由自主的走攏去。有一個閒人給他開道似的吆喝著:「呃,八少爺來了!讓開!」張不忍覺得好笑。那閒人又回轉頭來,似乎有什麼話要說,但是張不忍已經到了黃二姐他們面前。

  「呵,八少爺,你也在?八少奶奶好麼?」黃二姐很親熱地搶先說,立即又瞪起眼睛指著那個保衛團,「八少爺,你評評這個理:我黃二姐祖居在這城裡,老爺們,少爺們,上下三班,誰不認識,可是他們瞎了眼的,要我討鋪保!哼!」仰起頭朝四面看,「我黃二姐要討個鋪保有什麼難,剛才二少爺就肯保,可是,評評這個理,滿縣城誰不認識我——」

  「張先生!」前面一個保衛團轉身過來說,「我們奉的公事,」忽然不耐煩地挺起脖子一聲「媽的!」將竹枝一揚,「閒人們走開!——唔,張先生,上頭命令驅逐遊民乞丐,縣境裡沒有職業的人,得找鋪保!這老乞婆,誰不認識,可是公事要公辦!」

  「我們不過關照她一聲,」那個拉著黃二姐——但也許被黃二姐拉著的保衛團說:「就惹出她一頓臭駡。跟住了我們,吵吵鬧鬧——」

  「你不是說要辦我麼?你辦,你!」黃二姐厲聲喊,指頭幾乎戳到那保衛團的臉上。

  「媽的!辦就辦,不怕你是王母娘娘!」

  閒人們又譁然笑起來。

  張不忍皺著眉頭,看著孫老二說:「平齋兄,就請你作個保罷,……」

  「媽的!交通都斷絕了!走開,走開!」拿竹枝的保衛團大聲嚷著,竹枝在閒人們頭上晃著。

  張不忍勸黃二姐回去,保衛團也突破了閒人包圍進行他們的職務。趙君覺站在亦我軒門前叫道:「不早了,章程還沒討論完呢!」

  「哦!這個麼?」陳維新望了孫老二一眼,「剩下不多幾條了罷?那幾條,我看就可以照原案通過。」

  「不過社員資格這一條呢?」趙君覺走近了說。

  「我還有事——」

  「我也有事。」張不忍沒等孫老二說完就搶著說,淡淡地一笑。「就是找鋪保好了。再會!」點點頭竟自走了。

  張不忍走不多遠,趙君覺就趕了上來,急口說:「怎麼,怎樣,你也贊成——」

  「自然贊成,」張不忍站住了,又是寂寞地一笑,「反正鋪保盛行,將來全縣裡除了有業的上流人誰都得找鋪保啊!」

  趙君覺那對細眼睜得滾圓。張不忍冷冷地又說:「取締遊民乞丐!防漢奸!真正的漢奸反倒進出公門,滿嘴嚷著捉漢奸,捉漢奸!」頓了一頓,「君覺,明天,你,我,濟民,再商量罷,此刻我要回家去把整個形勢估計一番。」

  十

  家裡沒有雲仙。窗縫裡有一張紅紙。張不忍抽出那紙來一看,是一張請帖:

  國曆十月十二日申刻潔樽
  候光
  周梅九拜

  張不忍側著頭想了一想,隨手把帖子撂在書桌上,往床裡一躺。他需要集中腦力,可是腦力偏偏忽西忽東。最像討厭的蒼蠅趕去了又飛回來的,是剛才他回來路上所見的景象:三三兩兩的人們都在議論著取締遊民乞丐這件事,嘖嘖地歎佩著新縣長辦事認真,手腕神速。他覺得全縣的眼睛都看著新縣長,全縣人的心被新縣長的變把戲似的派頭吸住了。

  也像討厭的蒼蠅一般趕去了又鑽回來的,是追看高腳牌那天下午在中心小學裡趙君覺說的「老百姓真好,可是也真簡單,真蠢!」

  他煩躁地跳起身來,在屋子裡轉圈子。心裡想道:「先前,我跟他們說,當真非想出點事來做不可;現在,事呢算是做了一點,可是,當真沒有做錯麼?已經做的,當真是『事』麼?」

  他仰臉看著窗外的天空,似乎盼望一個回答。有一隻什麼鳥在牆外樹頭叫,聽去像麻雀,又不像麻雀。

  待到把這鳥叫聲從耳朵裡趕出,他踱到書桌邊,抓起了一枝筆,打算寫一封信給他的在t埠的朋友,忽然雲仙回來了。

  「這裡的婦女智識分子真糟!」雲仙將她那「披肩」往椅子上一撩,走向張不忍的身邊去。「誰的請帖?——周九,哦,房東程先生的東家,商會會長,請你幹麼?可是,不忍,這裡的智識婦女跟家庭婦女同樣沒有辦法!」

  「哦!」張不忍擱下了筆。

  「我跟她們談了半天,『唔唔』,『話是對啦』,老是這一套。我請她們發表意見。她們只是笑。」指著那披肩,「倒拉了這東西,問了許多話!」

  「嗯,那麼,趙君覺的妹妹呢?君覺說她思想很好的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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