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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盲(8)


  電車裡是照常的擁擠。林白霜站在車門口往裡望,只看見一大堆震動著的紅的黃的白的臉。隨即又混成雜色的一團,像極大的一方調色板。而這,又飛過來衝擊林白霜的腦門,痛的像要炸裂。

  賣票人伸過手來的時候,林白霜這才意識到是在電車上。他躊躇了。他要到什麼地方去呢?他應該到什麼地方去呢?在這車上的人,都有一個目標,只他是沒有的!他本能地買了一張票,繼續他的悲哀的思索。但在電車又停了時,許多人紛紛下去,他亦惘惘然跟著走到馬路上。

  是什麼路,有什麼景象,林白霜完全理會不到,緊箍在他眼眶裡的,還是那閃閃地震動的三色。他不知道自己臉上有什麼顏色,但是他很憎惡人們瞥向他身上的目光。他只揀人少的地方亂闖。

  沿著水門汀的行人道,他急忙地走;他也轉了好些彎,越過了一二條街。然後,他看見自己站在一片廣場的前面。那正是有名的跑馬廳了。

  時候是過午一刻光景,太陽的熱力正強,風的影蹤也沒有。林白霜覺得肚子裡發空,並且不知道什麼時候出來的汗水也已經將他的襯衫濕透。他呆立了一二分鐘,便懶懶地跨上一輛人力車。

  暫時毫無思慮,他注視著車輪的勻整的轉動。路上剛灑過水,車輪在地面印出兩道線,隨後到了乾燥的街道,車輪的印痕便愈曳愈淡,終至於消失。

  「我的生活的經歷不過如此而已——或許還不及!」

  林白霜慨然默念,空虛的悲哀又重壓在他的心上了。他覺得,以他那樣的藐躬,負起生活的重擔,實在是毫無意義的。「我沒有個人的利益要追求,而且又沒有群眾的利益待我去追求,我艱辛地活著,到底是為了什麼呢?」他痛心地想,自殺的影子陡然在他腦中一閃。他機械地抬起眼來,向左邊看看,又向右邊看看。還不是照舊的那些紅的白的黃的臉?然而都是何等的志得意滿!人人都是飽享著生活的意味。人人都是緊抱著生活的目的,只有他是生活中的放逐者,感不到意味,也沒有目的。

  「人人是有個人的或群的利益在追求著,雖然他們的面目是怎樣的不同!」

  林白霜很豔羨似的繼續想。驟然他的思想轉了個彎,前面展開一條大路來。他覺得應該放一些利益在他的生活的負擔中,應該「有所為」而生活。而這「有所為」便該是一個重的垂子,可以鎮定心的搖惑不安!

  熱血升到他頭部,他的臉色變紅了。

  六

  這樣在精神上武裝了,林白霜對於自己的戀愛事件也決定了新的處理方法。他承認從前的想用戀愛來解脫自己思想上的彷徨苦悶,實是一種空想。戀愛只是戀愛。只是兩性間肉的快樂。他想來不戀愛很為難,既有事於戀愛,便不能不準備著失戀,然而又不願有失戀的痛苦,那就只有接收了何教官的戀愛觀。

  抱著這個決定,他從人力車上跳下來,就跑到自己房裡。他準備著看一看戀愛失敗的明白的答覆。但是當他換去了汗濕的衣服走近書桌前的時候,卻看見一封信端端正正插在吸墨紙版的皮套角裡。這正是李蕙芳的來信。林白霜鎮住了心的微跳,拿起這封問題的信,很快地撕開了。他的目光被吸住在下列的幾句話上面:「……筠秋的事,尚未全然惡化;前言特相戲耳。幸勿介意。有一些功課上的事,還要請教;明天有暇否?……」

  林白霜慢慢地將這信箋折疊成為小方塊,拈在手指上輕輕地顛著,似乎估量它的輕重;然後藐然一笑,隨手撩在字紙簏中,他的沉吟的眼前,浮現出李蕙芳的狡猾的好捉弄人的圓面孔,但是像一股輕煙,刹那間也就消散了。

  「不問如何,我行我的決定罷!」

  剛把身體移開了書桌,林白霜腦膜上突浮出這樣一個感念。他隨即拿起一張紙,寫了封簡短的回信。直捷了當問李蕙芳肯不肯和他到杭州去遊玩這麼十天八天。

  於是輕鬆地呼了一口氣,林白霜走到窗前,怡然眺望傍晚的天空。李蕙芳將有怎樣的答覆,他並沒放在心上。他並且已經在盤算如何用同樣赤裸裸的態度去向趙筠秋試探。兩者的均將失敗,他是預料得到的;但也將鼓起勇氣來承受那失敗,他將沒有懊喪,也沒有悲哀。

  斜陽的光輝將天空的幾片灰白雲朵都染成了紅色。晚風也開始扇動了。林白霜很瀟灑地倚在窗欄上,騁目于廣大的空間。在落日的輝煌的映照下,他看見一切景物都帶著希望的赤色,正和他的興奮而堅定的情緒很適合。愉快的想像的泡沫,從他全身的血液泛出來,直到把他深浸著。

  他輕輕地揉一下眼皮,回過臉來看房裡。那邊牆上的一幅中國大地圖反射出鮮血一般的光彩,將滿房的陳設都灑滿了緋紅的斑點。

  「哈,這——即使不過是色盲,但已經和我從前的色盲不同了;況且,一個顏色的色盲總比三個顏色的色盲要好了許多罷!」

  林白霜這樣想。一個安詳的微笑綴上了他的嘴角。

  1929年3月3日作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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