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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造(5)


  神秘?他想來是不錯的,女子是神秘的,而嫻嫻尤甚:她的構成,本來是複雜的。他於是細細分析現在的嫻嫻,再考察嫻嫻被創造的過程。

  久被塵封的記憶,一件一件浮現出來;散亂的不連續的觀念,一點一點凝結起來;他終於不得不承認,他的所謂創造,只是破壞。並且他所用以破壞的手段卻就在嫻嫻的腦子裡生了根。他破壞了嫻嫻的樂天達觀思想,可是唯物主義代替著進去了;他破壞了嫻嫻的厭惡政治的名士氣味,可是偏激的政治思想又立即盤踞著不肯出來;他破壞了嫻嫻的嬌羞嫺靜的習慣,可是肉感的,要求強烈刺激的習慣又同時養成了。

  至於他自己的思想卻似乎始終不曾和嫻嫻的腦筋發生過關係。嫻嫻的確善於感受外來的影響,但是他自己的思想對於嫻嫻卻是一絲一毫的影響都沒有。往常他自以為創造成功,原來只騙了自己!他自始就失敗了,何曾有過成功的一瞬。他還以為莫干山避暑時代是創造嫻嫻的成功期,咳,簡直是夢話而已!幾年來他的勞力都是白費的!

  他又想起剛才嫻嫻說的「你自己的手破壞了自己的理想」那句話來了。他不得不承認這句話是對的。他覺得實在錯怪了李小姐。

  他恨自己為什麼那樣糊塗!他,自以為有計劃去實現他的憧憬的,而今卻發現出來他實在是有計劃去破壞自己的憧憬;他煞費苦心自以為按照了自己的理想而創造的,而今卻發現出來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

  ——迷亂矛盾的社會,斷乎產生不出那樣的人。

  舊同學的這句話閃上他的心頭了。他恨這社會!就是這迷亂矛盾的社會破壞了他的理想的!可不是麼?在迷亂矛盾的空氣中,什麼事都做不好的。他真真的絕望了!

  霍浪霍浪的水聲從梳粧檯側的小門後傳出來,說明那漂亮聰明的少婦正在那裡洗浴了。

  君實下意識地轉過臉去望著那個小門,水聲暫時打斷了他的思緒。忽然衣櫥門的大鏡子裡探出一個人頭來。君實急轉眼看房門時,見那門推開了一條縫,王媽的頭正退出一半;她看見房裡只有君實不衫不履呆呆地坐著,心下明白現在還不是她進來的時候。

  突然一個新理想撞上君實的心了。

  為什麼他要絕望呢?雖說是迷亂矛盾的社會產生不出中正健全思想的人,但是他自己,豈不是也住在這社會麼?他為什麼竟產生了呢?可知社會對於個人的勢力,不是絕對的。

  為什麼他要喪失自信心呢!雖說是兩年來他的苦心是白費,但反過來看,豈不是因為他一向只在嫻嫻身上做破壞工作,卻忽略了把自己的思想灌輸給她,所以嫻嫻成其為現在的嫻嫻麼?只要他從此以後專力於介紹自己所認為健全的思想,難道不能第二次改變嫻嫻,把她贏回來麼?一定的!從前為要掃除嫻嫻的樂天達觀名士氣派的積滯,所以冒險用了破壞性極強的大黃巴豆,弄成了嫻嫻現在的昏瞀邪亂的神氣,目下正好用溫和健全的思想來扶養她的元氣。希望呀!人生是到處充滿著希望的哪!只要能夠認明已往的過誤,「希望」

  是不騙人的!

  現在君實的樂觀,是最近半個月來少有的了;而且這樂觀的心緒,也使他能夠平心靜氣地檢查自己近來對於嫻嫻的態度,他覺得自己的冷諷辦法很不對,徒然增加嫻嫻的反感;

  他又覺得自己近來似乎有激而然的過於保守的思想也不大好,徒然使嫻嫻認為丈夫是當真一天一天退步,他又覺得一向因為負氣,故意拒絕參加嫻嫻所去的地方,也是錯誤的,他應該和她同去,然後冷靜公正地下批評;促起嫻嫻的反省。

  愈想愈覺得有把握似的,君實不時望著浴室的小門;新計劃已經審慎周詳,只待嫻嫻出來,立即可以開始實驗了。他像考生等候題紙似的,很焦灼,但又很鼓舞。

  房門又輕輕的被推開了。王媽慢慢的探進頭來,烏溜溜的眼睛在房裡打了個圈子。然後,她輕輕地走進來,抱了沙發榻上的一團女衣,又輕輕的去了。

  君實還在繼續他的有味的沉思。嫻嫻剛才說過的話,也被他喚起來從新估定價值了。當時被忽略的兩句,現在跳出來要求注意:

  ——我現在走的方向,不就是你所引導的麼?也許是我先走了一步,但我們還是同一方向。

  君實推敲那句「走先了一步」。他以為從這一句看來,似乎嫻嫻自己倒承認確是受過他的影響,跟著他走,僅僅是現在軼出他的範圍罷了。他猛然又記起誰——大概是李小姐罷——也說過同樣意義的話,仿佛說他本是嫻嫻的引導,但現在他覺得乏了,在半路上停息下來,而被引導的嫻嫻便自己上前了。當真是這般的麼?自信很深的君實不肯承認。他絕對自信他不是中道而廢的軟背脊的人兒。他想:如果自己的思想而確可以算作執中之道呢,那也無非因為他曾經到過道的極端,看著覺得有點不對,所以又回來了;然而無論如何,嫻嫻的受過他的影響,卻又像是可信了,她自己和她的密友都承認了。可是他方才的推論,反倒以為全然沒有呢,反倒以為從前是用了別人的虎狼之藥來破壞了固有的嫻嫻,而現在須得他從頭做起了。

  他實實在在迷住了:他覺得自己的推論很對,但也沒有理由推翻嫻嫻的自白。雖則剛才的樂觀心緒尚在支撐他,但不免有點彷徨了。他自己策勵自己說:「這個謎,總得先揭破;不然,以後的工作,無從下手。」然而他的苦思已久的發脹的頭腦已不能給他一些新的煙士披裡純了。

  房門又開了。王媽第二次進來,怪模怪樣的在房裡張望了一會;後來走到梳粧檯邊,抽開一個小抽屜。拿了嫻嫻的一雙黃皮鞋出去了。

  君實下意識的看著王媽進來,又看著她出去;他的眼光定定地落在房門上半晌,然後又收回來。在嫻嫻的書桌上徘徊。終於那象牙小兔子邀住了君實的眼光。他隨手拿起那兔子來,發見了「丈夫」二字被刀刮過的秘密了。但是他倒也不以為奇。他記得嫻嫻發過議論,以為「丈夫」二字太富於傳統思想的臭味,提到「丈夫」,總不免令人聯想到「夫者天也」等等話頭,所以應該改稱「愛人」——卻不料這裡的兩個字也在避諱之列!他不禁微笑了,以為嫻嫻太稚氣。於是他想起嫻嫻為什麼還不出來。他覺得已經過了不少時候,並且似乎好久不聽得霍浪霍浪的水聲了。他注意聽,果然沒有;

  異常寂靜。竟像是嫻嫻已經睡著在浴室裡了。

  君實走到梳粧檯旁的時候,愈加確定嫻嫻准是睡著在浴盆裡了。他剛要旋轉那小門的瓷柄,門忽然自己開了。一個人捧了一大堆毛巾浴衣走出來。

  不是嫻嫻,卻是王媽!

  「是你……呀!」

  君實驚呼了出來。但他立即明白了:浴室通到外房的門也開得直蕩蕩,嫻嫻從這裡下樓去了。她,夫人——就是愛人也罷,卻像暴徒逃避了偵探的尾隨一般,竟通過浴室躲開了!他這才明白王媽兩次進來取嫻嫻的衣服和皮鞋的背景了。

  他覺得嫻嫻太會和他開玩笑!

  「少奶奶早已洗好了。叫我收拾浴盆。」

  王媽看著君實的不快意的面孔,加以說明。

  君實只覺得耳朵裡的血管轟轟地跳。王媽的話,他是聽而不聞。他想起早晨不祥之夢裡的情形。他嗅得了惡運的氣味。他的泛泡沫的情熱,突然冷了;他的尊嚴的自許,受傷了;而他的跳得更快的心,在敲著警鐘。

  「少奶奶在樓下麼!」

  便是王媽也聽得出這問句的不自然的音調了。

  「出去了。她叫我對少爺說:她先走了一步了,請少爺趕上去罷。——少奶奶還說,倘使少爺不趕上去,她也不等候了。」

  「哦——」

  這是一分多鐘後,君實喉間發出來的滯澀的聲浪。小小的象牙兔子又闖入他的意識界,一點一點放大了,直到成為人形,傲慢地斜起了紅眼睛對他瞧。他恍惚以為就是嫻嫻。終於連紅眼睛也沒有了,只有白肚皮上「丈夫」的刀刮痕更清晰地在他面前搖晃。

  1928年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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