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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造(4)


  然而還有一點小節須得君實去完工。不知道為什麼,嫻嫻雖則落落有名士氣,然而羞於流露熱情。當他們第一次在街上走,嫻嫻總在離開君實的身體有半尺光景。當在許多人前她的手被君實握著,她總是一陣面紅,於是在幾分鐘之後便藉故灑脫了君實的手。她這種舊式女子的嬌羞的態度,常常為君實所笑。經過了多方的陶冶,後來嫻嫻膽大些了,然而君實總還嫌她的舉動不甚活潑。並且在閨房之內,她常常是被動的,也使君實感到平淡無味。他是信仰遺傳學的,他深恐嫻嫻的靦腆的性格將來會在子女身上種下了怯弱的根性,所以也用了十二分的熱心在嫻嫻身上做功夫。自然也是有志者事竟成呵,當他們游莫干山時,嫻嫻已經出落得又活潑又大方,知道了如何在人前對丈夫表示細膩的昵愛了。

  現在嫻嫻是「青出於藍」。有時反使君實不好意思,以為未免太肉感些,以為她太需要強烈的刺激了。

  三

  這麼著在刹那間追溯了兩年來的往事,君實懶懶地倚在床欄上,悶悶的趕不去那兩句可悲的話:「你破壞了你自己,也把我的理想破壞了!」二十歲時的美妙的憧憬,現在是隔了濃霧似的愈看愈模糊了。嫻嫻卻先已起身,像小雀兒似的在滿房間跳來跳去,嘴裡哼著一些什麼歌曲。

  太陽光已經退到沙發榻的靠背上。和風送來了遠遠的市囂聲,說明此時至少有九點鐘了。兩杯牛奶靜靜的候在方桌上,幽幽然噴出微笑似的熱氣。衣櫥門的大鏡子,精神飽滿地照出女主人的活潑的倩影。梳粧檯的三連鏡卻似乎有妒意,它以為照映女主人的雪膚應該是屬￿它的職權範圍的。

  房內的一切什物,浸浴在五月的晨氣中,都是活力彌滿的一排一排的肅靜地站著,等候主人的命令。它們似乎也暗暗納罕著今天男主人的例外的晏起。

  床發出低低的歎聲,抱怨它的服務時間已經太長久。

  然而墜入了幻滅的君實卻依舊惘惘然望著帳頂,毫無起身的表示。

  「君實,你很倦罷?你想什麼?」

  嫻嫻很溫柔的問;此時她已經坐在靠左的一隻沙發椅里拉一隻長統絲襪到她腿上;羊毛的貼身長背心的下端微微張開,蕩漾出肉的熱香。

  君實苦笑著搖頭,沒有回答。

  「你還在咀嚼我剛才說的話麼?是不是我的一句『是你自己的手破壞了你的理想』使你不高興麼?是不是我的一句『你召來了魔鬼,但是不能降服他』,使你傷心麼?我只隨便說了這兩句話,想不到更使你煩悶了。喂,傻孩子,不用胡思亂想了!你原來是成功的。我並沒走到你的反對方向。我現在走的方向,不就是你所引導的麼?也許我確是比你走先了一步了,但我們還是同一方向。」

  沒有回答。

  「我是馴順的依著你的指示做的。我的思想行動,全受了你的影響。然而你說我又受了別的影響。我自然知道你是指著李小姐。但是,君實,你何必把一切成績都推在別人身上;你應該驕傲你自己的引導是不錯的呀!你剝落了我的樂天達觀思想,你引起了我的政治熱,我成了現在的我了,但是你倒自己又看出不對來了。哈,君實,傻孩子,你真真的玩了黃道士召鬼的把戲了。黃道士燒符念咒的時候,惟恐鬼不來,等到鬼當真來了,他又怕得什麼似的,心裡抱怨那鬼太獰惡,不是他的理想的鬼了。」

  嫻嫻噗嗤地笑了;雖然看見君實皺起了眉頭,已經像是很生氣,但她只顧格格地笑著。她把第二隻絲襪的長統也拉上了大腿,隨即走到床前,捧住了君實的面孔,很嫵媚的說:「那些話都不用再提了。誰知道明天又會變出什麼來呀!君實,明天——不,我應該說下一點鐘,下一分鐘,下一刹那,也許你變了思想,也許我變了思想,也許你和我都變了,也許我們更離遠些,但也許我們倒又接近了。誰知道呢!昨天是那麼一會事,今天是另一會事,明天又是一會事,後天怎樣?自己還不曾夢到;這就是現在光榮的流行病了。只有,君實,你,還抱住了二十歲時的理想,以為推之四海而皆准,俟之百世而不惑;君實,你簡直的有些傻氣了。好了,再不要呆頭呆腦的癡想罷。過去的,讓它過去,永遠不要回顧;未來的,等來了時再說,不要空想;我們只抓住了現在,用我們現在的理解,做我們所應該做。君實,好孩子,嫻嫻和你親熱,和你玩玩罷!」

  用了緊急處置的手腕,嫻嫻又壓在君實的身上了。她的綿軟而健壯的肉體在他身上揉砑,笑聲從她的喉間汩汩地泛出來,散在滿房,似乎南窗前書桌角的那一疊正襟危坐的書籍也忍不住有些心跳了。

  君實卻覺得那笑聲裡含著勉強——含著隱痛,是嗥,是歎,是咒詛。可不是麼?一對淚珠忽然從嫻嫻的美目裡迸出來,落在君實的鼻囪邊,又順熱淌下,鑽進他的口吻。君實像觸電似的全身一震,緊緊的抱住了嫻嫻的腰肢,把嘴巴埋在剛剛側過去的嫻嫻的頸脖裡了。他感得了又甜又酸又辣的奇味,又愛又恨又憐惜的混合的心情,那只有嚴父看見敗子回頭來投到他腳下時的心情,有些相像。

  然而這個情緒只現了一刹那,隨即另一感想抓住了君實的心:

  ——這便是女子的所以為神秘麼?這便是女子的靈魂所以畢竟成其為脆弱的麼?這便是女子之所以成其為sentiamentalist麼?這便是女子的所以不能發展中正健全的思想而往往流於過或不及麼?這便是近代思想給與的所謂興奮緊張和彷徨苦悶麼?這便是現代人的迷亂和矛盾麼?這便是動的熱的刺激的現代人生下面所隱伏的疲倦,驚悸,和沉悶麼?

  於是君實更加確信自己的思想是健全正確,而嫻嫻毀壞了她自己了!為了愛護自己的理想,為了愛嫻嫻,他必須繼續奮鬥,在嫻嫻心靈中奮鬥,和那些危險思想,那些徒然給社會以騷動給個人以苦悶的思想爭最後之勝利。希望的火花,突又在幻滅的冷灰裡爆出來。君實又覺得勇氣百倍,如同十年前站在父親靈床前的時候了。

  他本能的斜過眼去看嫻嫻的臉,嫻嫻也正在偷偷的看他。

  「嘻,嘻……嘻!」

  嫻嫻又軟聲的笑起來了。她的頰上泛出淡淡的紅暈,她的半閉的眼皮邊的淡而細,媚而含嗔的笑紋,就如攝魂的符篆,她的肉感的熱力簡直要使君實軟化。呵,魅人的怪東西!近代主義的象徵!即使是君實,也不免搖搖的有些把握不定了。可是理性逼迫他離開這個嬌冶的誘惑,經驗又告訴他這是嫻嫻躲避他的嘮叨的慣技。要這樣容易的就蒙過了他是不可能的。他在那噴紅的嫩頰上印了個吻,就鎮定地說:「嫻嫻,你的話,正像你的思想和行動:只知其一,未知其二。我們鼓勵小孩子活潑,但並不希望他們爬到大人的頭髮梢。小孩子玩著一件事,非到哭散場不休;他們是沒有忖量的,不知道什麼叫做適可而止。嫻嫻,可是你的性格近來愈加小孩子化了。我導引你留心政治,但並不以為當即可以鑽進實際政治——而況又是不健全不合法的政治運動。比如現在大家都說『全民政治』,但何嘗當真想把政治立即全民化呢,無非使大家先知道有這麼一句話而已。聽的人如果認真就要起來,那便是胡鬧了。嫻嫻,可是你近來就有點近於那樣的胡鬧。你不知道你是多麼的幼稚,你不知道你已經身臨險地了。今天早上我就做了一個可怕的夢——關於你的夢……」

  君實不得不停止了;嫻嫻的忍俊不住的連續的小聲的笑,使他說不下去,他疑問地又有幾分不快地,看著嫻嫻的眼睛。

  「你講下去哪。」

  嫻嫻忍住了笑說;但從她的乳房的細微的顫動,可以知道她還在無聲的笑著。

  「我先要曉得你為什麼笑?」

  「沒有什麼喲!關於小孩子的——既然你認真要聽,說說也不妨。我聽了你的話,就連想到滿足小孩子的欲望的方法了。對八歲大的孩子說『好孩子,等你到了十歲,一定買那東西來給你。』可是對十歲大的孩子又說是須得到十一歲了。永久是預約,永久是明年,直到孩子大了,不再要了,也就沒有事了。君實——對不對?」

  君實不很願意似的點了點頭。他仿佛覺得夫人的話裡有刺。

  「你的夢一定是很好聽的,但一定也是很長的,和你的生活一般長。留著罷,今晚上細細講罷。你看,鐘上已經是九點二十分。我還沒洗臉呢。十點鐘又有事。」

  不等君實開口,像一陣風似的,這位活潑的少婦從君實的擁抱中滑了出來;她的長背心也倒卷上去了,露出神秘的肉紅色,恰和霍地坐起來的君實打了個照面。嫻嫻來不及扯平衣服,就同影子一般引了開去。君實看見她跑進了梳粧檯側的小門,砰的一聲,將門碰上。

  君實嗒然走到嫻嫻的書桌前坐下,隨手翻弄那些縱橫斜亂的雜誌。嫻嫻的兀突的舉動,使他十分難受。他猜不透嫻嫻究竟存了什麼心。說她是不顧一切的要實行她目前的主張罷,似乎不很像,她還不能擺脫舊習慣,她究竟還是奢侈嬌貴的少奶奶;說她是心安理得的樂於她的所謂活動罷,也似乎不像,她在動定後的刹那間時常流露了心中的彷徨和焦灼,例如剛才她雖則很灑脫的說:「過去的,讓它過去罷;未來的,不要空想;我們只抓住了現在,用我們現在的理解,做我們所應該做。」然而她狂笑時有隱痛,並且無端的滴了眼淚了。他更猜不透嫻嫻對於他的態度。說她是有些異樣罷,她仍舊和他很親熱很溫婉;說她是沒有異樣罷,她至少是已經不願意君實去過問她的事,並且不耐煩聽君實的批評了。甚至於剛才不願意聽君實講關於她的夢。

  ——呵,神秘的女子的心!君實不自覺地又這麼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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