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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蠶(4)


  但是老通寶他們滿心的歡喜卻被這件事打消了。他們相信六寶的話不會毫無根據。他們唯一的希望是那騷貨或者只在廊簷口和阿多鬼混了一陣。

  「可是那大蒜頭上的苗卻當真只有三四莖呀!」

  老通寶自心裡這麼想,覺得前途只是陰暗。可不是,吃了許多葉去,一直落來都很好,然而上了山卻幹殭了的事,也是常有的。不過老通寶無論如何不敢想到這上頭去;他以為即使是肚子裡想,也是不吉利。

  四

  「寶寶」都上山了,老通寶他們還是捏著一把汗。他們錢都花光了,精力也絞盡了,可是有沒有報酬呢,到此時還沒有把握。雖則如此,他們還是硬著頭皮去幹。「山棚」下爇了火,老通寶和阿四他們傴著腰慢慢地從這邊蹲到那邊,又從那邊蹲到這邊。他們聽得山棚上有些屑屑索索的細聲音①,他們就忍不住想笑,過一會兒又不聽得了,他們的心就重甸甸地往下沉了。這樣地,心是焦灼著,卻不敢向山棚上望。偶或他們仰著的臉上淋到了一滴蠶尿了②,雖然覺得有點難過,他們心裡卻快活;他們巴不得多淋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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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蠶在山棚上受到熱,就往「綴頭」上爬,所以有屑索屑索的聲音。這是蠶要做繭的第一步手續。爬不上去的,不是健康的蠶,多半不能作繭。——作者原注。
  ②據說蠶在作繭以前必撒一泡尿,而這尿是黃色的。——作者原注。

  阿多早已偷偷地挑開「山棚」外圍著的蘆簾望過幾次了。小小寶看見,就扭住了阿多,問「寶寶」有沒有做繭子。阿多伸出舌頭做一個鬼臉,不回答。

  「上山」後三天,息火了。四大娘再也忍不住,也偷偷地挑開蘆簾角看了一眼,她的心立刻卜蔔地跳了。那是一片雪白,幾乎連「綴頭」都瞧不見;那是四大娘有生以來從沒有見過的「好蠶花」呀!老通寶全家立刻充滿了歡笑。現在他們一顆心定下來了!「寶寶」們有良心,四洋一擔的葉不是白吃的;他們全家一個月的忍餓失眠總算不冤枉,天老爺有眼睛!

  同樣的歡笑聲在村裡到處都起來了。今年蠶花娘娘保佑這小小的村子。二三十人家都可以采到七八分,老通寶家更是比眾不同,估量來總可以采一個十二三分。

  小溪邊和稻場上現在又充滿了女人和孩子們。這些人都比一個月前瘦了許多,眼眶陷進了,嗓子也發沙,然而都很快活興奮。她們嘈嘈地談論那一個月內的「奮鬥」時,她們的眼前便時時現出一堆堆雪白的洋錢,她們那快樂的心裡便時時閃過了這樣的盤算:夾衣和夏衣都在當鋪裡,這可先得贖出來;過端陽節也許可以吃一條黃魚。

  那晚上荷花和阿多的把戲也是她們談話的資料。六寶見了人就宣傳荷花的「不要臉,送上門去!」男人們聽了就粗暴地笑著,女人們念一聲佛,罵一句,又說老通寶家總算幸氣,沒有犯克,那是菩薩保佑,祖宗有靈!

  接著是家家都「浪山頭」了,各家的至親好友都來「望山頭」①。老通寶的親家張財發帶了小兒子阿九特地從鎮上來到村裡。他們帶來的禮物,是軟糕,線粉,梅子,枇杷,也有鹹魚。小小寶快活得好像雪天的小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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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浪山頭」在息火後一日舉行,那時蠶已成繭,山棚四周的蘆簾撒去。「浪」是「亮出來」的意思。「望山頭」是來探望「山頭」,有慰問祝頌的意思。「望山頭」的禮物也有定規。——作者原注。

  「通寶,你是賣繭子呢,還是自家做絲?」

  張老頭子拉老通寶到小溪邊一棵楊柳樹下坐了,這麼悄悄地問。這張老頭子張財發是出名「會尋快活」的人,他從鎮上城隍廟前露天的「說書場」聽來了一肚子的疙瘩東西;尤其爛熟的,是「十八路反王,七十二處煙塵」,程咬金賣柴扒,販私鹽出身,瓦崗寨做反王的《隋唐演義》。他向來說話「沒正經」,老通寶是知道的;所以現在聽得問是賣繭子或者自家做絲,老通寶並沒把這話看重,只隨口回答道:「自然賣繭子。」

  張老頭子卻拍著大腿歎一口氣。忽然他站了起來,用手指著村外那一片禿頭桑林後面聳露出來的繭廠的風火牆說道:「通寶,繭子是采了,那些繭廠的大門還關得緊洞洞呢!今年繭廠不開秤!——十八路反王早已下凡,李世民還沒出世;世界不太平!今年繭廠關門,不做生意!」

  老通寶忍不住笑了,他不肯相信。他怎麼能夠相信呢?難道那「五步一崗」似的比露天毛坑還要多的繭廠會一齊都關了門不做生意?況且聽說和東洋人也已「講攏」,不打仗了,繭廠裡駐的兵早已開走。

  張老頭子也換了話,東拉西扯講鎮裡的「新聞」,夾著許多「說書場」上聽來的什麼秦叔寶,程咬金。最後,他代他的東家催那三十塊錢的債,為的他是「中人」。

  然而老通寶到底有點不放心。他趕快跑出村去,看看「塘路」上最近的兩個繭廠,果然大門緊閉,不見半個人;照往年說,此時應該早已擺開了櫃檯,掛起了一排烏亮亮的大秤。

  老通寶心裡也著慌了,但是回家去看見了那些雪白發光很厚實硬古古的繭子,他又忍不住嘻開了嘴。上好的繭子!會沒有人要,他不相信。並且他還要忙著采繭,還要謝「蠶花利市」①,他漸漸不把繭廠的事放在心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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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老通寶鄉里的風俗,「大眠」以後得拜一次「利市」,采繭以後,又是一次。經濟窘的人家只舉行「謝蠶花利市」,「拜利市」也是方言,意即「謝神」。——作者原注。

  可是村裡的空氣一天一天不同了。才得笑了幾聲的人們現在又都是滿臉的愁雲。各處繭廠都沒開門的消息陸續從鎮上傳來,從「塘路」上傳來。往年這時候,「收繭人」像走馬燈似的在村裡巡迴,今年沒見半個「收繭人」,卻換替著來了債主和催糧的差役。請債主們就收了繭子罷,債主們板起面孔不理。

  全村子都是嚷罵,詛咒,和失望的歎息!人們做夢也不會想到今年「蠶花」好了,他們的日子卻比往年更加困難。這在他們是一個青天的霹靂!並且愈是像老通寶他們家似的,蠶愈養得多,愈好,就愈加困難——「真正世界變了!」老通寶捶胸跺腳地沒有辦法。然而繭子是不能擱久了的,總得趕快想法:不是賣出去,就是自家做絲。村裡有幾家已經把多年不用的絲車拿出來修理,打算自家把繭做成了絲再說。六寶家也打算這麼辦。老通寶便也和兒子媳婦商量道:「不賣繭子了,自家做絲!什麼賣繭子,本來是洋鬼子行出來的!」

  「我們有四百多斤繭子呢,你打算擺幾部絲車呀!」

  四大娘首先反對了。她這話是不錯的。五百斤的繭子可不算少,自家做絲萬萬幹不了。請幫手麼?那又得花錢。阿四是和他老婆一條心。阿多抱怨老頭子打錯了主意,他說:「早依了我的話,扣住自己的十五擔葉,只看一張洋種,多麼好!」

  老通寶氣得說不出話來。

  終於一線希望忽又來了。同村的黃道士不知從哪裡得的消息,說是無錫腳下的繭廠還是照常收繭。黃道士也是一樣的種田人,並非吃十方的「道士」,向來和老通寶最說得來。於是老通寶去找那黃道士詳細問過了以後,便又和兒子阿四商量把繭子弄到無錫腳下去賣。老通寶虎起了臉,像吵架似的嚷道:「水路去有三十多九①呢!來回得六天!他媽的!簡直是充軍!可是你有別的辦法麼?繭子當不得飯吃,蠶前的債又逼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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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老通寶鄉間計算路程都以「九」計;「一九」就是九裡。「十九」是九十裡,「三十多九」就是三十多個「九裡」。——作者原注。

  阿四也同意了。他們去借了一條赤膊船,買了幾張蘆席,趕那幾天正是好晴,又帶了阿多。他們這賣繭子的「遠征軍」就此出發。

  五天以後,他們果然回來了;但不是空船,船裡還有一筐繭子沒有賣出。原來那三十多九水路遠的繭廠挑剔得非常苛刻:洋種繭一擔只值三十五元,土種繭一擔二十元,薄繭不要。老通寶他們的繭子雖然是上好的貨色,卻也被繭廠裡挑剩了那麼一筐,不肯收買。老通寶他們實賣得一百十一塊錢,除去路上盤川,就剩了整整的一百元,不夠償還買青葉所借的債!老通寶路上氣得生病了,兩個兒子扶他到家。

  打回來的八九十斤繭子,四大娘只好自家做絲了。她到六寶家借了絲車,又忙了五六天。家裡米又吃完了。叫阿四拿那絲上鎮裡去賣,沒有人要;上當鋪當鋪也不收。說了多少好話,總算把清明前當在那裡的一石米換了出來。

  就是這麼著,因為春蠶熟,老通寶一村的人都增加了債!老通寶家為的養了五張布子的蠶,又采了十多分的好繭子,就此白賠上十五擔葉的桑地和三十塊錢的債!一個月光景的忍饑熬夜還不算!

  1932年11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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