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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蠶(3)


  那正是「穀雨」前一日。四大娘料來可以挨過了「穀雨」節那一天①。布子不須再「窩」了,很小心地放在「蠶房」裡。老通寶偷眼看一下那個躺在牆腳邊的大蒜頭,他心裡就一跳。那大蒜頭上還只有一兩莖綠芽!老通寶不敢再看,心裡禱祝後天正午會有更多更多的綠芽。終於「收蠶」的日子到了。四大娘心神不定地淘米燒飯,時時看飯鍋上的熱氣有沒有直沖上來。老通寶拿出預先買了來的香燭點起來,恭恭敬敬放在灶君神位前。阿四和阿多去到田裡采野花。小小寶幫著把燈芯草剪成細末子,又把采來的野花揉碎。一切都準備齊全了時,太陽也近午刻了,飯鍋上水蒸氣嘟嘟地直沖,四大娘立刻跳了起來,把「蠶花」②和一對鵝毛插在髮髻上,就到「蠶房」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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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老通寶鄉里的習慣,「收蠶」——即收蟻,須得避過「穀雨」那一天,或上或下都可以,但不能正在「穀雨」那一天。什麼理由,可不知道。——作者原注。
  ②「蠶花」是一種紙花,預先買下來的。這些迷信的儀式,各處小有不同。——作者原注。

  老通寶拿著秤桿,阿四拿了那揉碎的野花片兒和燈芯草碎末。四大娘揭開「布子」,就從阿四手裡拿過那野花碎片和燈芯草末子撒在「布子」上,又接過老通寶手裡的秤桿來,將「布子」挽在秤桿上,於是拔下髮髻上的鵝毛在「布子」上輕輕兒拂;野花片,燈芯草末子,連同「烏娘」,都拂在那「蠶簞」裡了。一張,兩張,……都拂過了;最後一張是洋種,那就收在另一個「蠶簞」裡。末了,四大娘又拔下髮髻上那朵「蠶花」,跟鵝毛一塊插在「蠶簞」的邊兒上。

  這是一個隆重的儀式!千百年相傳的儀式!那好比是誓師典禮,以後就要開始了一個月光景的和惡劣的天氣和惡運以及和不知什麼的連日連夜無休息的大決戰!

  「烏娘」在「蠶簞」裡蠕動,樣子非常強健;那黑色也是很正路的。四大娘和老通寶他們都放心地松一口氣了。但當老通寶悄悄地把那個「命運」的大蒜頭拿起來看時,他的臉色立刻變了!大蒜頭上還只得三四莖嫩芽!天哪!難道又同去年一樣?

  三

  然而那「命運」的大蒜頭這次竟不靈驗。老通寶家的蠶非常好!雖然頭眠二眠的時候連天陰雨,氣候是比「清明」邊似乎還要冷一點,可是那些「寶寶」都很強健。

  村裡別人家的「寶寶」也都不差。緊張的快樂彌漫了全村莊,似那小溪裡琮琮的流水也像是朗朗的笑聲了。只有荷花家是例外。她們家看了一張「布子」,可是「出火」①只稱得二十斤;「大眠」快邊人們還看見那不聲不響晦氣色的丈夫根生傾棄了三「蠶簞」在那小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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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出火」也是方言,是指「二眠」以後的「三眠」;因為「眠」時特別短,所以叫「出火」。——作者原注。

  這一件事,使得全村的婦人對於荷花家特別「戒嚴」。她們特地避路,不從荷花的門前走,遠遠的看見了荷花或是她那不聲不響丈夫的影兒就趕快躲開;這些幸運的人兒惟恐看了荷花他們一眼或是交談半句話就傳染了晦氣來!

  老通寶嚴禁他的小兒子多多頭跟荷花說話。——「你再跟那東西多嘴,我就告你迕逆!」老通寶站在廊簷外高聲大氣喊,故意要叫荷花他們聽得。

  小小寶也受到嚴厲的囑咐,不許跑到荷花家的門前,不許和他們說話。

  阿多像一個聾子似的不理睬老頭子那早早夜夜的嘮叨,他心裡卻在暗笑。全家就只有他不大相信那些鬼禁忌。可是他也沒有跟荷花說話,他忙都忙不過來。

  「大眠」捉了毛三百斤,老通寶全家連十二歲的小寶也在內,都是兩日兩夜沒有合眼。蠶是少見的好,活了六十歲的老通寶記得只有兩次是同樣的,一次就是他成家的那年,又一次是阿四出世那一年。「大眠」以後的「寶寶」第一天就吃了七擔葉,個個是生青滾壯,然而老通寶全家都瘦了一圈,失眠的眼睛上充滿了紅絲。

  誰也料得到這些「寶寶」上山前還得吃多少葉。老通寶和兒子阿四商是了:「陳大少爺借不出,還是再求財發的東家罷?」

  「地頭上還有十擔葉,夠一天。」

  阿四回答,他委實是支撐不住了,他的一雙眼皮像有幾百斤重,只想合下來。老通寶卻不耐煩了,怒聲喝道:「說什麼夢話!剛吃了兩天老蠶呢。明天不算,還得吃三天,還要三十擔葉,三十擔!」

  這時外邊稻場上忽然人聲喧鬧,阿多押了新發來的五擔葉來了。於是老通寶和阿四的談話打斷,都出去「捋葉」。四大娘也慌忙從蠶房裡鑽出來。隔溪陸家養的蠶不多,那大姑娘六寶抽得出工夫,也來幫忙了。那時星光滿天,微微有點風,村前村後都斷斷續續傳來了吆喝和歡笑,中間有一個粗暴的聲音嚷道:「葉行情飛漲了!今天下午鎮上開到四洋一擔!」

  老通寶偏偏聽得了,心裡急得什麼似的。四塊錢一擔,三十擔可要一百二十塊呢,他哪來這許多錢!但是想到繭子總可以采五百多斤,就算五十塊錢一百斤,也有這麼二百五,他又心一寬。那邊「捋葉」的人堆裡忽然又有一個小小的聲音說:「聽說東路不大好,看來葉價錢漲不到多少的!」

  老通寶認得這聲音是陸家的六寶。這使他心裡又一寬。

  那六寶是和阿多同站在一個筐子邊「捋葉」。在半明半暗的星光下,她和阿多靠得很近。忽然她覺得在那「杠條」①的隱蔽下,有一隻手在她大腿上擰了一把。好象知道是誰擰的,她忍住了不笑,也不聲張。驀地那手又在她胸前摸了一把,六寶直跳起來,出驚地喊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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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杠條」也是方言,指那些帶葉的桑樹枝條。通常采葉是連枝條剪下來的。——作者原注。

  「噯喲!」

  「什麼事?」

  同在那筐子邊捋葉的四大娘問了,抬起頭來。六寶覺得自己臉上熱烘烘了,她偷偷地瞪了阿多一眼,就趕快低下頭,很快地捋葉,一面回答:「沒有什麼。想來是毛毛蟲刺了我一下。」

  阿多咬住了嘴唇暗笑。雖然在這半個月來也是半飽而且少睡,也瘦了許多了,他的精神可還是很飽滿。老通寶那種憂愁,他是永遠沒有的。他永不相信靠一次蠶花好或是田裡熟,他們就可以還清了債再有自己的田;他知道單靠勤儉工作,即使做到背脊骨折斷也是不能翻身的。但是他仍舊很高興地工作著,他覺得這也是一種快活,正像和六寶調情一樣。

  第二天早上,老通寶就到鎮裡去想法借錢來買葉。臨走前,他和四大娘商量好,決定把他家那塊出產十五擔葉的桑地去抵押。這是他家最後的產業。

  葉又買來了三十擔。第一批的十擔發來時,那些壯健的「寶寶」已經餓了半點鐘了。「寶寶」們尖出了小嘴巴,向左向右亂晃,四大娘看得心酸。葉鋪了上去,立刻蠶房裡充滿著薩薩薩的響聲,人們說話也不大聽得清。不多一會兒,那些「團匾」裡立刻又全見白了,於是又鋪上厚厚的一層葉。人們單是「上葉」也就忙得透不過氣來。但這是最後五分鐘了。再得兩天,「寶寶」可以上山。人們把剩餘的精力榨出來拚死命幹。

  阿多雖然接連三日三夜沒有睡,卻還不見怎麼倦。那一夜,就由他一個人在「蠶房」裡守那上半夜,好讓老通寶以及阿四夫婦都去歇一歇。那是個好月夜,稍稍有點冷。蠶房裡爇了一個小小的火。阿多守以二更過,上了第二次的葉,就蹲在那個「火」旁邊聽那些「寶寶」薩薩薩地吃葉。漸漸兒他的眼皮合上了。恍惚聽得有門響,阿多的眼皮一跳,睜開眼來看了看,就又合上了。他耳朵裡還聽得薩薩薩的聲音和屑索屑索的怪聲。猛然一個踉蹌,他的頭在自己膝頭上磕了一下,他驚醒過來,恰就聽得蠶房的蘆簾拍叉一聲響,似乎還看見有人影一閃。阿多立刻跳起來,到外面一看,門是開著,月光下稻場上有一個人正走向溪邊去。阿多飛也似跳出去,還沒看清那人是誰,已經把那人抓過來摔在地下。他斷定了這是一個賊。

  「多多頭!打死我也不怨你,只求你不要說出來!」

  是荷花的聲音,阿多聽真了時不禁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月光下他又看見那扁得作怪的白臉兒上一對細圓的眼睛定定地看住了他。可是恐怖的意思那眼睛裡也沒有。阿多哼了一聲,就問道:「你偷什麼?」

  「我偷你們的寶寶!」

  「放到哪裡去了?」

  「我扔到溪裡去了!」

  阿多現在也變了臉色。他這才知道這女人的惡意是要衝克他家的「寶寶」。

  「你真心毒呀!我們家和你們可沒有冤仇!」

  「沒有麼?有的,有的!我家自管蠶花不好,可並沒害了誰,你們都是好的!你們怎麼把我當作白老虎,遠遠地望見我就別轉了臉?你們不把我當人看待!」

  那婦人說著就爬了起來,臉上的神氣比什麼都可怕。阿多瞅著那婦人好半晌,這才說道:「我不打你,走你的罷!」

  阿多頭也不回的跑回家去,仍在「蠶房」裡守著。他完全沒有睡意了。他看那些「寶寶」,都是好好的。他並沒想到荷花可恨或可憐,然而他不能忘記荷花那一番話;他覺到人和人中間有什麼地方是永遠弄不對的,可是他不能夠明白想出來是什麼地方,或是為什麼。再過一會兒,他就什麼都忘記了。「寶寶」身強健的,像有魔法似的吃了又吃,永遠不會飽!

  以後直到東方快打白了時,沒有發生事故。老通寶和四大娘來替換阿多了,他們拿那些漸漸身體發白而變短了的「寶寶」在亮處照著,看是「有沒有通」。他們的心被快活脹大了。但是太陽出山時四大娘到溪邊汲水,卻看見六寶滿臉嚴重地跑過來悄悄地問道:「昨夜二更過,三更不到,我遠遠地看見那騷貨從你們家跑出來,阿多跟在後面,他們站在這裡說了半天話呢!四阿嫂!你們怎麼不管事呀?」

  四大娘的臉色立刻變了,一句話也沒說,提了水桶就回家去,先對丈夫說了,再對老通寶說。這東西竟偷進人家「蠶房」來了,那還了得!老通寶氣得直跺腳,馬上叫了阿多來查問。但是阿多不承認,說六寶是做夢見鬼。老通寶又去找六寶詢問。六寶是一口咬定了看見的。老通寶沒有主意,回家去看那「寶寶」,仍然是很健康,瞧不出一些敗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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