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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鼻子的故事(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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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在「大上海」的三百萬人口中,我們這裡的主角算是「最低賤」的。 我們有時瞥見他偷偷地溜進了三層樓「新式衛生設備」的什麼「坊」什麼「村」的烏油大鐵門,爬在水泥的大垃圾箱旁邊,和野狗們一同,掏摸那水泥箱裡的發黴的「寶貝」。他會和野狗搶一塊肉骨頭,搶到手時細看一下,覺得那粘滿了塵土的骨頭上實在一無可取,也只好丟還給本領比他高強的野狗。偶然他撿得一隻爛蘋果或是半截老蘿蔔——那是野狗們嗅了一嗅掉頭不顧的,那他就要快活得連他的瘦黑指頭都有點發抖。 他一邊吃,一邊就更加勇敢地擠在狗群中到那水泥箱裡去掏摸,他也像狗們似的伏在地上,他那瘦黑的小臉兒竟會鑽進水泥箱下邊的小門裡去。也許他會看見水泥箱裡邊有什麼發亮的東西——約莫是一個舊酒瓶或是少爺小姐們弄壞了的玩具,那他就連肚子餓也暫時忘記,他伸長了小臂膊去抓著掏著,恨不得連身子都鑽進水泥箱去。可是,往往在這當兒,他的屁股上就吃了粗牛皮靴的重重的一腳:憑經驗,他知道這一腳是這「村」或「坊」的管門巡捕賞給他的。於是他只好和那些尾巴夾在屁股間的野狗們一同,悄悄逃出那烏油大鐵門,再到別地方進行他的「冒險」事業。 有時他的運氣來了,他居然能夠避過管門巡捕的眼睛,踅到三層樓「新式衛生設備」的一家的後門口,而又湊巧那家的後門開著,燒飯娘姨正在把隔夜的殘羹冷飯倒進「泔腳桶」去,那時他可要開口了;他的聲音是低弱到聽不明白的——聽不明白也不要緊,反正那燒飯娘姨懂得他的要求,這時候,他或者得半碗酸粥,或者只得一個白眼,或者竟是一句同情的然而於他毫無益處的話語:「去,不能給你!泔腳是有人出錢包了去的!」 以上這些事,大概發生在每天清早,少爺小姐們還睡在香噴噴的被窩裡的時候。 這以後,我們也許會在繁華的街角看見他跟在大肚子的紳士和水蛇腰長旗袍高跟鞋的太太們的背後,用發抖的聲音低喚著「老爺,太太,發好心呀」。 在橫跨蘇州河的水泥鋼骨的大洋橋腳下,也許我們又看見他忽然像一匹老鼠從人堆裡鑽出來,躥到一輛正在上橋的黃包車旁邊,幫著車夫拉上橋去;他一邊拉,一邊向坐車的哀告:「老爺,(或是太太,……)發發好心!」這是他在用勞力換取食糧了,然而他得到的至多是一個銅子,或者簡直沒有。 他這樣的「出賣勞力」,也是一種「冒險生意」。巡捕見了,會用棍子教訓他。有時巡捕倒會「發好心」,裝作不見,可是在橋的兩端有和他同樣境遇然而年紀比他大,資格比他老的同業們,卻毫不通融,會罵他,打他,不許他有這樣「出賣勞力」的自由! 就是這樣的「冒險生意」也有人分了地盤在「包辦」,而且他們又各有後臺老闆,不是隨便可以自由營業的。 但是我們這位主角也有極得意的時候。 這,通常是在繁華的馬路上耀亮著紅綠的「霓虹燈」,而僻靜的小巷裡卻只有巷口一盞路燈的冷光的時候。我們的主角,這時候,也許機緣湊巧,聯合了五六個乃至十來個和他年紀相仿的同志,守在這僻靜的小巷裡。於是守著守著,巷口會發現了一副飯擔子,也是不過十二三歲的一個孩子挑著,是從什麼小商店裡回來的。這是一副吃過的飯擔子了,前面的竹籃裡也許只有些還剩得薄薄一層油水的空碗空碟子,後面的紫銅飯桶裡也許只有不夠一人滿足的冷飯,但是也許運氣好,碗裡和碟裡居然還有呷得起的油湯或是幾根骨頭幾片癩菜葉,桶裡的冷飯居然還夠喂一條壯健的狗;那時候,因為優勢是在我們的主角和他的同志這邊,挑空飯擔的孩子照例是無抵抗的。我們的主角就此得了部分的滿足,舐過了油膩的碟子以後,呼嘯而去。 然而我們這位主角的「家常便飯」終究還是挨駡,挨棍子,挨皮靴;他的生活比野狗的還艱難些。 二 在「大上海」的三百萬人口中,像我們這裡的主角那樣的孩子究竟有多少,我們是不知道的。 反過來說,在「大上海」的三百萬人口中,究竟有多少孩子睡在香噴噴的被窩而且他們的玩厭了弄壞了的玩具丟在垃圾箱裡引得我們的主角爬進去掏摸,因此吃了管門巡捕的一腳的,我們也不大曉得。或者兩方面的數目差得不多罷,或者睡香噴噴的被窩的,數目少些,我們也暫且不管。 可是我們卻有憑有據的曉得:在「大上海」的三百萬人口當中,大概有三十萬到四十萬的跟我們的主角差不多年紀的孩子,在絲廠裡,火柴廠裡,電燈泡廠裡,以及其他各式各樣的工廠裡,從早上六點鐘到下午六點鐘讓機器吮吸他們的血!是他們的血,說一句不算怎麼過分的話,養活了睡香噴噴被窩的孩子們以及他們的爸爸媽媽的。 我們的主角也曾在電燈泡廠或別的什麼廠的大門外看見那些工作得像人蠟似的孩子們慢慢地走出來。那時候,如果他的肚子正在咕咕地叫,他是羡慕他們的,他知道他們這一出來,至少有個「家」(即使是草棚)可歸,至少有大餅可咬,而且至少能夠在一個叫做屋頂的下面睡到明天清早五點鐘。 他當然想不到眼前他所羡慕的小朋友們過不了幾年就會被機器吮吸得再不適用,於是被吐了出來,擲在街頭,於是就連和野狗搶肉骨頭的本領也沒有,就連「拉黃牛」過橋的力氣也沒有,就連……不過,這方面的事,我們還是少說些罷,我們還是回到我們的主角身上。 他不是生下來就沒有「家」的。怎樣的一個「家」,他已經記不明白。他只模糊記得:那一年忽然上海打起仗來,「大鐵鳥」在半空裡撒下無數的炸彈,有些落在高房子上,然而更多的卻落在他「家」所在的貧民窟,於是他就沒有「家」了。 同時他亦沒有爸爸和媽媽了。怎樣沒有了的,他也不知道;爸爸媽媽是怎樣個面目,現在他也記不清了,那時他只有七八歲光景,實在太小一點;而且爸爸媽媽在日,他也不曾看清過他們的面目。天還黑的時候他們就出去,天又黑了他們才回來,他們也是喂什麼機器的。 不過,他有過爸爸媽媽,而且怎樣他變成沒有爸爸媽媽,而且是誰奪了他的爸爸媽媽去,他是永久不能忘記的。他又明白記得:沒有了爸爸媽媽以後,他夾在一大群的老婆子和孩子們中間被送進了一個地方,倒也有點薄粥或是發黴的大餅吃。約莫過了半年,忽然有一天一位體面先生叫他們一夥兒到一間屋子裡去一個一個問,問到他的時候,他記得是這樣的:「你有家麼?」 他搖頭。 「你有親戚麼?」 他又搖頭。 於是那位體面先生也搖了搖頭。用一枝鉛筆在一張紙上畫一筆,就叫著另外一個號頭了。 這以後,不多幾天,他就糊裡糊塗被擲在街頭了,他也糊裡糊塗和別的同樣情形的孩子們做伴,有時大家很要好,有時也打架,他也和野狗做伴,也和野狗打架;這樣居然拖過了幾年,他也慣了,他莽莽漠漠只覺得像他這樣的人大概是總得這樣活過去的。 三 照上面所說,我們這裡的主角的生活似乎頗不平凡然而又實在平凡得很。他天天有些「冒險」經歷,然而他這樣的「冒險」經歷連搜奇好異的「本埠新聞」版的外勤記者也覺得不夠新聞資格呢。 好罷,那麼,我們總得從他的不平凡而又平凡的生活中挑出一件「奇遇」來開始。 何年何月何日弄不清楚,總之是一個不冷不熱沒有太陽也沒颳風也沒下雨的好日子。 這一天之所以配稱為他生活史上的「奇遇」,因為有這麼一回事。 大約是午後兩點鐘光景,他蹲在一個「公共毛廁」的牆腳邊打瞌睡。這是他的地盤,是他發見,而且曾經流了血來確定了他的所有權的。提到他這發見,倒也有一段小小的歷史,那是很久的事了,他第一次看見這漂亮的公共毛廁就覺得詫異:這小小的蓋造得頗講究的房子到底是「人家」呢,還是「公司」?那時正有一位大肚子穿黑長衫的走了進去,接著又是一位腰眼裡掛著手槍的巡捕,接著又是一位洋裝先生——嘿,都是闊人,都是隨時有權力在他身上踢一腳的闊人,他就不敢走近去。他斷定這小屋子至少也是「寫字間」了,不免肅然起敬。 然而忽然他又看見從另一門裡走出一個女人來,卻不像闊人們的女人。接著又有一個和他差不多的孩子也進去了,這可使得他大大不平,而且也膽壯起來了,他偷偷地踅近些一看,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那些闊人們進去辦的是那麼一樁「公」事!他覺得被欺騙了,被冤枉地嚇一下了,他便要報仇;他首先是想進去也撒他媽的一泡尿,然而驀地又見新進去一人把一個銅子給了門口的老婆子,他又立即猜想到中間一定還有「過門」,不可冒昧,便改變方針,只朝那小屋子重重吐一口唾沫,同時揀定門邊不遠的牆腳蹲了下去,算是給這駭了他的小屋子一種侮辱。 那時,他並沒有把這公共毛廁的牆腳作為他的地盤的意思。然而先前進去的和他差不多的那個孩子這當兒出來了,忽然也蹲到他身邊,也像他那樣背靠著牆,伸長兩條腿,擺成一個「八」字。他又大大的不平。 「嗨!哪裡來的小烏龜!」他自言自語的罵起來。 「罵誰?小癟三!」那一個也不肯示弱。 於是就扭打起來了。本來兩方是勢均力敵的,但不知怎地,他的腦袋撞在牆壁上,見了紅,那一個覺得已經闖禍,而且也許覺得已經勝利,便一溜煙逃走。只留下我們的主角,從此就成為這公共毛廁牆腳的佔有人。 現在呢,他對於這公共毛廁的「知識」,早已「畢業」了;他和那「管門」的老婆子也居然好像有點「交情」。現在,當這不冷不熱又沒太陽又不下雨颳風的好日子,他蹲在他的地盤上,打著瞌睡,似乎很滿意。 這當兒,公共毛廁也不是「鬧汛」,那老婆子扭動著她的扁嘴,似乎在咀嚼什麼東西。她忽然咀嚼出說話來了,是對牆腳地盤的「領主」:「喂,喂,大鼻子!你來代我管一管,我一會兒就回來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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