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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志者(2)


  「不!」他跳下床在那破碎的方磚上頓一腳。像踏著了火磚似的,他的腳立刻縮起來,雙手抱住了。他還沒有穿襪子,破方磚刺痛了腳底心了。他抱著痛腳倒在床裡,無端的哈哈狂笑。

  洪……洪……洪……鐘聲還是一句句響著。

  他揉著那只痛定了的腳,漸漸想起這是廟裡的老和尚撞大殿上那口鐘罷,便覺著有點掃興。於是穿上襪子,趿著鞋皮,小小心心踏在那些破碎的方磚上,推開了一扇窗,他就喚小和尚打臉水。

  到亂草野花的石階上站了一會兒,他就信步踱出廟門來了。一邊踱著,一邊就心裡打起算盤來。廟裡一個半月的租錢——不,香金,去了十塊。茶水燈火在內。倘使帶一份齋,那麼按日三毛大洋,三三得九,一三是三,三五十五——哦哦,該是十三塊五角罷,當然輕而易舉,但是,但是——他是為「創作」而來的,用腦的,總不成餐餐豆腐青菜會產生出雄偉濃豔的作品,好在鎮上有的是小館子,新鮮的魚蝦,肥嫩的雞鴨,每天花上——唉,小鎮裡的物價總不至於貴到哪兒去。

  他挺了挺胸脯,覺得自己的思慮真是周密之至。

  「不過這會兒是早飯呀,該吃點什麼好呢?」走近了市廛的時候,他猛可地這麼想起。他站住了向街上街下張望著,原來有小館子也有帶賣點心的茶館。他就自然而然跑進了茶館去。「按照衛生,早上不宜葷腥油膩,品一會茗提提神是好的,」——他給自己的行動解剖出堅實的學理。

  然而因為茶,他就聯想到咖啡。對不起,他在家裡並不是每天早上都有咖啡喝的——不,簡直一星期一次也沒有。不過此番是大規模地來潛心「創作」,應當備一點咖啡。對了,咖啡是不可少的。不是巴爾紮克的《人間喜劇》全仗了二萬幾千杯咖啡?

  「哎,哎,怎麼從前就忘記了呢!損失!天大的損失!不然!我的傑作早已產生了,何待今日!」捧著茶杯的他這樣想就喝了一口,同時他又喊了一客蔥花豬油燒餅和一客肉饅頭。

  四

  夫人將他指定要的黑咖啡買好寄了來時,已經是他在廟裡的第四個黃昏。三天來他的生活很有秩序;早上吃茶,半小時;午飯晚飯,要是碰到鬧汛,那就費掉一個鐘頭也還算幸氣。餘下的時間就是攤好原稿紙坐了下去。捧著腦袋構思了一會兒,好像「靈感」還沒來,便點起一枝香煙催一催;坐著抽煙又好像不得勁,便躺到床上去,也照例制些煙泡泡兒;於是再坐到原稿紙面前去。再捧著頭,再點著煙,再到床上躺一會。這是刻板的。有例外,便是在兩枝香煙中間偶然不回到原稿紙面前去,而到房外那亂草天井中踱這麼一刻鐘二十分。

  這樣秩序整然過了三天,原稿紙撕掉過十幾張,但是攤在書桌上的原稿紙依然只標著一個大大的「一」字。

  這怪得他麼!夫人還沒把黑咖啡寄來呢!這個責任自然是夫人負的!

  然而現在黑咖啡終於寄到了,他的腦細胞又立刻下了全部緊急動員令。他一面在美孚燈上燒咖啡。一面就把生平聽到的外國大文豪的軼事一古腦兒想起:司各德一個早晨要寫二三萬字呢!丹農雪烏白天騎馬遊玩,晚上開夜工,二十萬言的小說也不過一星期就脫稿呢!——「哈哈!咖啡!咖啡萬歲!」他不期然喊出了口。

  那一晚,他開了第一次的夜工。

  似乎黑咖啡當真有點魔力的。他坐在原稿紙前面不到十分鐘,便覺得文思洶湧,仿佛那未來的「傑作」的全部結構驀地聳現在他腦子裡;「哈,原來早已成熟了在那裡!」——他夾忙中還能自己評贊了一句。他像大將出陣似的擄起袖子,提起筆來,就準備把那「原來早已成熟了的」移到紙上去。他奮筆寫了一行。核桃大的字!然而,然而,幹麼了?腦袋裡「早已成熟了的」東西忽然逃走!真有那樣沒耐心多等一會兒的!

  於是他不能不捧著腦袋了,不能不擱筆了。約莫又是十分鐘。他聽得絡絲娘在窗外草堆裡刮拉刮拉,多麼有勁,他又聽得金鈴子吉令令地搖著金鈴。他腦子裡的「傑作」的形體漸漸又顯形。他眼睛裡閃著光芒,再奮起他的fountain pen,又是核桃大的字,然而,不到半行,猛可地腿上來了一錐,他反射作用地拍的一下,半手掌的紅血!就在這當兒,腦子裡的東西就又逃走。

  現在他覺到佔有這書房的,不是他而是蚊子。無數的蚊子,呐喊著向他進攻。他趕快朝桌子底下一看,原來蚊煙香已經被他自己踏熄了。這一定是剛才第一次文思洶湧時他不知足之蹈之闖下了的小小亂子。他只好再擱筆了。再燒起一盤蚊煙香,於是第二杯咖啡。

  照例第二次的東西總得差些。黑咖啡也不能例外自居。他苦苦地要把霧一樣的腦膜上的影像捉到紙上去,然而每次只捉得一點點兒。而且那些影像真是世界上最膽怯的東西。絡絲娘的刮拉刮拉,金鈴子的吉令令,都足夠嚇它們立刻逃走。第一次的黑咖啡召了它們來時,它們可還不是這樣「封建思想」的小姑娘似的!

  不過還有第三第四杯黑咖啡。

  不過第三第四杯黑咖啡的效力一定還得依次更差些!

  而且美孚燈也要宣告罷工了,燈焰突突地跳,跳一跳便小一些。

  他的一雙眼睛也有點不聽指揮,他輕輕歎一口氣站起身來,看看原稿紙,還是第一張,十來行核桃大的字;看看地上,香煙屁股像窗外天空的星!

  很委屈地躺在床上的時候,十分可惜那第一杯黑咖啡召來的第一次「靈感」沒有全數留住。「怪不得人家說漢字應當廢除呢!要不是為的筆劃太多,耽擱了工夫,我那第一次的想像豈不是全可以移在紙上麼?——至少是大部!」他這樣想著,翻一個身。

  「聽說西洋的大文章,比如伊伯尼茲罷,從來不作興自己動筆的;他們有女打字。他們拿著咖啡杯,一面想,一面口說,女打字就嚓嚓地打在紙上。對呀,說比寫快,打字又跟說一樣快,那自然靈感逃不走!要自己寫,還要那樣麻煩的漢字,真太不像話呢!」他一面搔著腿上背上的蚊蟲疤,一面這麼想著,覺得有點悲哀了。

  但是再翻一個身,他的悲哀便又變為憤怒。都是受了生活壓迫的緣故使他不得不在暑假「創作」,使他不得不來在這草鎮破廟受蚊蟲叮,而且使他沒有女打字!要是他此番當真還是「創」不成「作」,那責任該當由「生活」由社會去負,他是被犧牲了的,他有什麼錯呢!

  他詛咒又詛咒,終於在詛咒中睡了去。

  五

  以後是他曆試西洋大文豪們各種各樣寫作習慣的時期。

  因為第一次開夜工的成績太壞,他就不敢再學巴爾紮克。「這一位巴老先生好個結實的身體呵!聽說他的頭頸就比別人粗,頭髮跟馬鬃似的,身材又高又大,有水牛般的精力。我怎麼學得了他呢!而且他的書房裡一定沒有蚊子!」他感傷地想著,不免也帶便恨到他爹娘為什麼不把他生的又高又大些。但是他不能不「創作」。而「創作」又必須有「方法」,於是他就想到了司各德。這位老先生腳有點兒跛,身體似乎差些,他是早上寫文章的。對了,早上,吃早飯之前,古哲說的什麼「平旦之氣」。

  他決定主意要起早了,雖然起早也並不容易。預定是六點鐘,可是睡眠之神偏偏讓他七點鐘醒來。「哦,得有一個鬧鐘呀!」他打著呵欠想。也照黑咖啡的老例叫夫人寄一個罷,不成!家裡沒有鬧鐘,得現買。買買恐怕又得好幾天。而且夫人肯不肯買也還成問題呢!上次寄黑咖啡就已經嘮嘮叨叨說上半車子話,說家裡剩的幾個錢算算總不夠,阿大肚子不好也還沒有看醫生,糟糕!

  然而他不是輕易地就屈伏的人呵!一定得想法買個鬧鐘來。

  那天從茶館裡用過早飯回廟的時候,他就跟廟裡的老和尚商量,請他每天早上六點鐘權充個「報曉頭陀」。

  「哦——六點鐘麼,出家人沒有自鳴鐘呀。」老和尚懶洋洋地說。

  他搔了搔頭皮,心裡想還是叫夫人買個鬧鐘寄來罷,但一轉念,就歪著腦袋問道:「你每天是什麼時候起來的?」

  「我麼?頭雞啼就打坐念經了。」老和尚一對雞婆眼直盯住了他的臉。

  「好好,就是頭雞啼罷。——頭雞啼來叫我!」他把問題解決。

  為的是要劃一時代,這天白天裡他就爽性不創作。他躺在床上噴了幾個煙圈兒以後,猛可地又想起何不同時學一次丹農雪烏,總該也有點益處。他當然沒有一匹駿馬,但鄉下人有的是牛,一頭黃牛或水牛想來也使得。

  於是在上午就出發了。離廟不到一百步,就有田。綠油油一片。可是不見牛呵!他用了寫實主義作家實地視察的勇氣跑過了三四道田塍,果然望見遠遠地近一條小河處聳露起一隻牛角。他禁不住心裡一喜,腳下就更有勁了。他一口氣奔了好大段的路,整個牛都看見了,然而糟啦,一個不識趣的鄉下人剛剛牽那條牛到水車邊,看樣子是要上工了。等到他趕到跟前時,那牛早已很馴良地在盤著水車,牛臉上一副大眼罩。

  「一切的一切都在阻礙我創作天才的自由發展呵!」他這樣想著,沒精打彩走著回頭路。肚子倒餓起來了,田裡可又沒有小飯館。

  但是這一點挫折只使他更加堅決。午飯後他換了個方向去找,居然有了,三四條,黃牛水牛全有,都不在工作時間,躺在大樹根下乘風涼。他和看守的鄉下孩子辦了個交涉,兩個銅子騎一騎。什麼都得花點本錢,他很懂得;可不是他創作成了後他也不能讓書店裡欠版稅?

  他把那幾條牛一條一條都騎過。他騎的不很在行,然而他滿意。騎到最後一頭,那是黃牛——的時候,猛可地他覺得「靈感」來了,他預定的小說人物之一,可巧也是個牧童什麼的,驟然從他腦子裡跳出來,活龍活現站在那裡。「哈哈!」他狂笑了一聲,滾下牛背,搓搓手,然而,筆呀,紙呀,工具都不在手裡,他再搓搓手,掃興地歎口氣。

  不過無論如何他這次「擬丹農雪烏」是成功了的。他在夕陽影中回到廟裡,心裡是愉快的,充滿著希望的。照理他接著就該開那麼一個全夜工。因為丹農雪烏的「方法」確確鑿鑿是那樣的。但是他為的已經「把一顆信仰心獻給了司各德」,而且四肢百體也好像要不依,所以他用過夜飯後只把筆墨稿紙香煙,還有黑咖啡,都安排得整整齊齊,就放心睡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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