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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施(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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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當天午後,浮雲佈滿空中,淡一塊,濃一塊,天空像幅褪色不勻的灰色布。大氣潮而熱,悶的人心慌。 張文安爬上了那並不怎樣高的山坡,只覺得兩條腿重得很,氣息也不順了。他惘然站住,抬起眼睛,懶懶地看了一眼山坡上的莊稼,就在路邊一塊石頭上坐下。坡頂畢竟朗爽些,坐了一會,他覺得胸頭那股煩躁也漸漸平下去了。他望著自己剛才來的路,躺在山溝裡的那個鎮,那一簇黑魆魆的房屋,長長的像一條灰黑斑駁的毛蟲;他定睛望了很久,心頭那股煩躁又漸漸爬起來了,然後輕輕歎口氣,不願再看似的別轉了臉,望著相反的方向,這裡,下坡的路比較平,但像波浪似的,這一坡剛完,另一坡又拱起來了,過了這又一坡,便是張文安家所在的村莊。 他遠遠望著,想著母親這時候大概正在忙忙碌碌準備夜飯——今天上午說要宰一隻雞,專為遠地回來的他。這時候,那只過年過節也捨不得吃的母雞,該已燉在火上了罷?張文安心裡忽然感到了一種說不大明白的又甜又酸的味道。而這味道,立刻又變化為單獨的辛酸——或者說,他惶恐起來了。好比一個出外經商的人,多年辛苦,而今回來,家裡人眼巴巴望他帶回大把的錢,殊不知他帶回來的只是一雙空手,他滿心的慚愧,望見了裡門,反而連進去的勇氣都提不起來 。雖然張文安的父母壓根兒就沒巴望他們的兒子發財回來,他們覺得兒子回來了還是好好的,就是最大的財喜了;雖然張文安一路上的打算以及今天上午他托詞要到鎮上看望朋友,其實卻懷著一個「很大的計劃」,他的父母也是一絲一毫都不曉得:雖然兩位老人家單純的巴望就是看著兒子痛快淋漓享用那只燉爛的母雞;——然而張文安此時隔著個山坡呆呆地坐在路邊,卻不由不滿心惶恐,想著是應該早回家去,兩條腿卻賴在那裡,總不肯起來。 他透一口長氣,再望那條躺在坡下山溝裡的灰黑斑駁的大毛蟲,想起不過半小時前他在那些污穢的市街中碰到那一鼻子灰,想起他離開前方一路回來所做的好夢,想起上午從家裡出來自己還是那麼十拿十穩的一肚子興頭,他不能不生氣了。他恨誰呢?說不明白,但所恨之中卻也有他自己,卻是真確的。他恨自己是一個大傻瓜。別說萬象紛紜的世界他莫明其妙,連山坡下邊那個灰黑斑駁的小小毛毛蟲的社會也還看不透。 雖然董老爹嘲笑他出外幾年,只學了賣狗皮膏藥那幾句,可是他此時想來,倒實在感激這位心直口快的酒糟鼻子老頭兒的。他揭開了那黴氣騰騰的暗坑的蓋兒,讓張文安瞥了一眼。當這老頭兒告訴他「千把塊錢只好買半條牛腿」的時候,張文安固然呆了一下,但亦不過掃興而已,接著老頭兒又嘶著嗓子談到那些脹飽了的囤戶,談到那些人的偷天換日的手段,豪侈糜亂的生活,張文安這可駭住了,一種複雜的情緒擾亂了他的心靈。他還在聽,但聽又聽不進。終於他惘惘然走出了那市鎮,爬上這回家去的第一坡,帶著滿肚子的懊惱和氣憤。 幹麼這樣忙著回去,他自己也不大明白。他只覺得他到鎮上去的目的已經一下子碰得粉碎,甚至還隱約感到他這次從前方回來也變成了毫無意義了。他的憤恨,自然是因為知道了還有這些毫無人心的傢伙把民族的災難作為發財的機會,但如果不是他一路上想得好好的計劃竟成了畫餅,那他在憤恨之中也許還不會那麼悲哀。 一隻杜鵑不知躲在什麼地方,老是在叫。 雲陣似乎降得更低了,好像直壓在頭上,呼吸不方便。 張文安終於懶懶地站起來,不情不願地走下坡去。但走了幾步以後,他的腳步就加快了。現在他又急著要回到家裡,好像一個人在外邊吃了虧,便想念著家的溫暖,他現在正是十分需要這溫暖。「只能買半條牛腿!」他想著董老爹這句話,心又一縮,但嘴角上卻逼出一個獰笑來。有沒有一條牛,說真心話,他倒可以不怎麼關切,但最使他憤懣而傷心的,是他的想把那一千元如何運用的打算整個兒被推翻了! 他下意識地伸手隔衣服摸一摸襯衣口袋裡那一疊票子。方方的,硬硬的,是在那裡,一點兒不假。但手上的感覺儘管還是和一路幾千里無數次的捫摸沒有什麼不同,心裡的感覺卻大大兩樣了。「嗨,半條牛腿呵!」他又這麼想。這回卻不能獰笑了,他吐了口唾沫。 四 一口氣下了坡,在平坦的地面走得不多幾步,便該再上坡了。因為是在峽谷,這裡特別陰暗。散散落落幾間草房,靠在山坡向陽這邊。一道細的溪水忽斷忽續從這些草房中間穿了過來。 張文安剛要上坡,有一個人從坡上奔下來,見了他就歡天喜地招呼著,可是這一個人,張文安卻不認識。 這年青人滿臉通紅,眼裡耀著興奮喜悅的光彩,攔住了張文安,就雜七夾八訴說了一大篇。張文安聽到一半,也就明白了;這年青人就是陳海清的兒子,剛到他家裡去過,現在又趕回來,希望早一點看見他,希望多曉得一些他父親的消息。 「啊,啊,你就是陳海清的兒子麼?啊,你的父親就是帶著四匹馱馬到前方去的?……」張文安驚訝地說。年青人的興奮和快樂,顯然感染了他了,他忘記了自己和陳海清在前方並未見過一面,甚至壓根兒不知道這個人物在什麼地方,「了不起,你的父親是一個英雄!」他莊嚴地對那年青人說,「勇敢!……不差,當然是排長啦。」他隨口回答了年青人的喜不自勝的詢問,完全忘記這是他自己編造出來應付村裡人的。 原來今天早上張文安信口開河說的關於陳海清的一切,早已傳到了那兒子的耳朵裡,兒子全盤都相信,高興的了不得,正因為相信,正因為高興,所以他不惜奔波了大半天,要找到張文安,請他親口再說一遍,讓自己親耳再聽一遍。 兩人這時已經走近了一間草房,有一隻廢棄的馬槽橫躺在木板門的右邊。陳海清的兒子說:「這裡是我的家了。請你進去坐一坐,我的祖母還要問你一些話呢。她老人家不是親自聽見就不會放心的。」 張文安突然心一跳。像從夢中醒來,這時候他方才理解到自己的並無惡意的編造已經將自己套住了。怎麼辦呢:繼續編造下去呢還是在這兒子面前供認了自己的不是?他正在遲疑不決,卻已經被這兒子拉進了草房。 感謝,歡迎,以及各種的詢問,張文安立即受了包圍,呆了半晌,他這才看清在自己面前的,除了那兒子,還有一位老太太,而在屋角床上躺著的,又有一位憔悴不堪的中年婦人。他惘然看著,嘴裡儘管「唔唔」地應著,耳朵裡卻什麼也不曾聽進去。受審問的感覺,又浮起在他心頭。但終於定了神,他突然問那兒子道:「生病的是誰?」 「我的母親,」兒子回答。 「快一年了,請不起郎中,也沒錢買藥吃。」老太太接口說,於是又訴起苦來:優待穀夠三張嘴吃,可不夠生病呢;哪又能不穿衣麼,每年也有點額外的恤金,可是生活貴了呀,縫一件衣,光是線錢,就抵得從前兩件衣。 「媽媽的病,一半是急出來的,」兒子插嘴說,「今天聽得喜訊,就精神得多呢!」 「可不是!謝天謝地,到底是好好兒在那裡,」老太太臉上的皺紋忽然像是展開了,顯得莊嚴而虔誠,「菩薩是保佑好人的!張先生,你去打聽,我們的海清向來是一個規規矩矩的好人,我活了七十多歲,看見的多了,好人總有好報!」 「可不是,好人總該有好報!」床上的病人也低聲喃喃地說,像是在作禱告。 現在張文安已經真正定了神。看見這祖孫三代一家三口子那麼高興,他也不能不高興;然而他又心中惴惴不安,不敢想像他這謊萬一終於圓不下去時會發生的情形。現在他完全認明白:要是他這謊圓不了,那他造的孽可真不小。這一點,逼迫他提起了勇氣,定了心,打定主意,撒謊到底。 他開始支支吾吾編造起關於陳海清的最近的生活狀況;他大膽地給陳海清創造了極有希望的前途,他又將陳海清編派在某師某營某連,而且還胡謅了一個駐紮的地名。 祖孫三代這一家的三個人都靜靜地聽著,他們那種虔敬而感奮的心情,從他們那哆開的嘴巴和急促而沉重的鼻息就可以知道。張文安說完以後,這祖孫三代一家的三個人還是入定了似的,異常莊嚴而肅穆。 忽然那位老祖母顫著聲音問道:「張先生,你回來的時候,我們的海清沒有請你帶個信來麼?」 張文安又窘住了,心裡正在盤算,一隻手便習慣地去撫摸衣服的下擺,無意中碰到了藏在貼身口袋裡那一疊鈔票,驀地他的心一跳,得了個計較。當下的情形,不容他多考慮,他自己也莫明其妙地興奮起來,一隻手隔衣按住了那些鈔票,一隻手伸起來,像隊伍裡的官長宣佈重要事情的時候常有的手勢,他大聲說:「信就沒有,可是,帶了錢來了!」 老祖母和孫兒驚異地「啊」了一聲,床上的病人輕聲吐了口長氣。 張文安脹紅著臉,心在突突地跳,很艱難地從貼身口袋裡掏出那一疊票子來,這還是半月前從師長手裡接來後自己用油紙包好的原樣。他慌慌張張撕破了薄紙,手指木僵地撂住那不算薄的一疊,心跳的更厲害,他的手指正要漸漸摸到這一疊的約莫一半的地方,突然一個獰笑掠過他的臉,他莽撞地站起來就把這一疊都塞在陳海清的兒子的手裡了。 「啊,多少?」那年青人只覺得多,卻還沒想到多的出乎他意料之外。 張文安還沒回答,那位老太太插嘴道:「嗯,這有五百了罷,海清……」可是她不能再說下去了,張文安的回答使她嚇了一跳。 「一千!」張文安從牙縫裡迸出了這兩個字。 屋子裡的祖孫三代都聽得很清楚,但都不相信地齊聲又問道:「多少?」 「一千,夠半條牛腿罷了。」張文安懶懶地說,心裡有一種又像痛苦又像辛酸的異樣感覺。 「阿彌陀佛!」呆了一下,終於明白了真正是一千的時候,老太太先開口了,「他哪來這多的錢?」 張文安轉臉朝四面看一下,似乎在找一句適當的話來回答;可巧他的眼光碰著了掛在壁角的一副破舊的馱鞍,他福至心靈似的隨口胡謅道:「公家給的,賠償他的馱馬。」「呵呵——」老太太突然梗咽了似的,說不下去,一會兒,她才笑了笑,對她的孫子說:「可不是,我說做好人總不會沒有好報!」 床上的病人低聲在啜泣,那年青人捧著那些票子,老在發楞,不知道怎麼好。 張文安松一口氣,好像卸脫了一副重擔子,伸手捋去額角的汗珠,就站起來說道:「好心總有好報。這點兒錢,買藥醫病罷。」 從這一家祖孫三代顫著聲音道謝的包圍中,張文安逃也似的走了。他急急忙忙走上山坡,直到望見了自己的村子,這才突然站住,像做夢醒來一般,他揉了下眼睛,自問道,「我做了什麼?」然後下意識地隔衣服捫了捫貼身的口袋,輕聲自答道:「哦,我總算把師長給的錢作了合理的支配了!」又回頭望了下隱約模糊的陳家的草房,毅然決然說,「我應當報告師長,給他們查一查。」於是就像立刻要趕辦「速件」似的,他一口氣沖下坡去,巴不得一步就到了家。 1943年7月22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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