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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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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老醫生閉了眼很不相信似的搖頭。女兒是他寵慣了的,並且女兒所說柳遇春公然自稱是可憐他落薄這句話,也使他十分不快,而況又有兩張真憑實據的照片,他覺得不能不公平地辦一下了。他微微歎了口氣說: 「我真想倒活轉去再做小孩子了。你們青年人真快活,只知道任性使氣。你既然來了,過幾天再回去也好。」 梅女士回到了睽違三天的自己的房裡,覺得一切都是異樣地親熱。好像是久別重逢,她靠在窗前的梨木小方桌上,把那個小洋囝囝,那黑洋人大肚皮時辰鐘,那兩枝孔雀羽,一一拿過來仔細看過,然後端端正正放在原地方。她又去檢查她的雜誌有沒有被老鼠咬。末了,她很滿意地躺在自己的小床上。 下午,柳遇春果然來了。梅女士自己關在房裡,不肯出來見他。可是側著耳朵靜聽他和梅老醫生的談話。她只聽得斷斷續續的一些字;她猜想,她有些惶惑了。後來,忽然有人叩房門,卻是父親。 「遇春太沒規矩,竟當面譏誚起我來了!好,你住在這裡,看他有什麼辦法!」 梅老醫生怒氣衝衝說。他是完全站在女兒這邊了。梅女士想來很好玩,愈加覺得她的小房間比什麼地方都舒服些。 然而晚上,那煤油燈的昏黃的光圈,卻使她感得淒清。窗外小院子裡的秋蟲唧唧地悲鳴。半個月亮的寒光落在窗紗上,印出些鬼蜮一樣的樹影。梅女士披開一張《學生潮》,儘管出神。忽然她的思想轉到了那兩張土娼的照片。她想:柳遇春此刻大概在那兩個土娼那裡作樂罷?說不定他還要對土娼們講起「新婚的夫人」。於是梅女士心頭又感得腐朽的窒息的惡味,她恍惚覺得自己被剝得赤裸裸地站在土娼們跟前,受她們嘲諷。她摔開了手裡的讀物,憤憤地對自己說: 「他倒是照舊快活,為什麼我,我該得挨寂寞呢!」 火一樣的叛逆思想,煎熬著她的心。她又想起與謝野晶子的《貞操論》,又想起了莫泊桑的一篇小說裡的女主人公的浪漫行動。她在心的深處對自己說:如果此時有什麼男子走進來,那——她一定是無條件地接受;不為愛,只為對姓柳的復仇!她覺得渾身燥熱了,解開胸前的鈕扣,承受月光的撫摩,忽地發見她的乳峰似乎比從前大了一些,很飽滿地漲緊在洋布的襯衣裡。她猛憶起昨日之昨日,一種半麻醉而又半悲傷的滋味便灌滿了她的心頭。 一陣笑聲從鄰家送來,是那樣的切近,仿佛就在她窗下。一個少年的聲浪高吟道:人生行樂須及時,莫使金樽空對月!接著又是男女混和的話語與笑聲。胡琴的聲音也響亮起來了。那悲哀的聲浪一個一個打得梅女士的心砰砰地跳。隔壁那家是搬來不久的湖北人。男子大概是在什麼學校裡當教員的罷,女子有一位娟妙的少婦和十七八歲的活潑的姑娘。梅女士往常都見過,也交換過一兩句的客套。他們也不是怎樣出奇的人兒。 但此時梅女士卻對於他們有敵意,覺得他們和自己是差不多同樣的人,他們有什麼特權這樣快樂呢?那當教員的男子大概也就是高談著新思想,人生觀,男女問題,將煩悶的一杯酒送給青年,換回了麵包來悠然唱「人生行樂須及時」,卻並不管青年們怎樣解決他們的煩悶的問題。梅女士的忿忿的心忽然覺得那些「新文化者」也是或多或少地犧牲了別人來肥益自己的。人就是這樣互相吞噬,用各種方法,用獰臉,用笑容,甚至於用眼淚。而她,她為什麼該被吞噬呢! 梅女士忍不住滴下了幾點眼淚。 胡琴聲止了,喳喳的談話延長了若干時間,忽然一片嬌柔的聲浪嗚嗚地凝成了哭訴的調子。是妻子哀哭丈夫的唱戲似的調子!這在秋夜的爽氣中擴散開來,直刺入梅女士的耳朵。梅女士心裡一跳,正在惶惑,卻又聽得女子的尖音帶笑地喊道: 「七妹!不怕羞,人家要笑你!」 這是那少婦的口吻,梅女士認得准。接著便是撲嗤地一笑,哭聲沒有了,女子的尖脆的笑音和男子的胡胡地扁笑雜在一處,持續了許久。梅女士這才明白那哭聲也是假裝著來取樂的。在他們快樂者,便是悲哀的材料也成為作樂的方法呢!這些快樂者就是這麼著將別人的苦痛作為他們自己的行樂及時呀!梅女士更忿恨地想。可是男子的雄壯的聲浪突又驚破了她的思緒: 「打破虛偽的舊禮教呀!自由平等萬歲!」 梅女士再也不能忍了。打破!只高叫著打破,卻不替人想法怎樣打破!這裡就有一個她受舊禮教的磨折,然而只能靜聽隔壁人家尋樂方法的高叫打破。梅女士猛跳起來,疾撲到床上,把棉被緊緊地裹住了頭,像受了火燙的蚯蚓似的在床上翻滾。 她咒駡,她悲泣,她咬緊她的牙關,直到太陽穴發疼。於是第二天她就病了。梅老醫生切過了脈,又看她的舌頭,側著頭想了半天,悄悄地問道: 「前兩夜你沒有好好兒睡罷?」 梅女士先是不很明白似的對父親瞧著,隨後忽然紅了臉翻過身去輕輕地搖著頭。 「哦,到底怎樣?對爹說怕什麼呢。」 「他——整夜的纏住人家,簡直沒有什麼睡。昨天早上就只是頭暈,走著坐著,都好像在雲霧裡。」 這樣吞吞吐吐地回答了,梅女士就將棉被蒙住了頭。 病不肯馬上就去。梅女士耐心地躺著,常聽春兒談談鄰家的瑣事。《學生潮》是一期一期地寄來,梅女士卻不願意看。她覺得這些說得怪痛快怪好聽的話語只配清閒無事的人們拿來解悶,仿佛是夏天喝一瓶冷汽水,至於心裡有著問題的人們是只會愈看愈煩惱的。柳遇春說是探病,來過幾次;他帶來了許多東西,絮絮地問這問那,但梅女士只把被窩蓋住了臉,給一個不理。韋玉也來過,並沒進房來,只叫春兒進來代候。梅女士閉了眼點一下頭,心裡卻憤憤地想: 「可憐的懦弱的人兒!你更加避嫌疑了。你雖然不想吞噬人,你卻只顧著自己!」 在寂寞的病中,梅女士竟成熟了她的冷酷憎恨的人生觀。這好像是一架雲梯,將她高高地架在空中,鄙視一切,唾棄一切,憎恨一切。她漸漸地又看新出的雜誌。她是用了鄙視冷笑的心緒去看的。然而有一天在一本薄薄的雜誌裡看到了《查拉圖斯忒拉這樣說》的幾段譯文,她卻十分的中意。她反復吟味著中間的幾句警語,似乎得了快感,得了安慰。 十月向盡的時候,梅女士已經回復健康。柳遇春要求她回去的運動,更加猛烈了;從梅老醫生方面進行著,也曾當面對她懇求。有一次,他竟落下眼淚來了,他說: 「我從小時父母雙亡,全靠你的父親撫養,你的家就是我的家。十幾歲時,我的心就在你身上,不過我是個粗人,我沒有讀過多少書,我不會說話。後來在商界裡混,又弄成滿身俗氣。我自己知道配不上你。現在,木已成舟,我只盼望我們大家都能快快樂樂過去,就算是我的報答。我想來我還不笨,我願意跟你學,總可以叫你滿意。」 梅女士沉默了半晌,只懶懶地回答了一句: 「這些話都是白說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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