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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梅女士從齒縫中怒駡著,同時像風一般從柳遇春旁邊掠過,跑到房門前站住,凜然挺直了身體,輕輕地喘息著。脹塞在她胸間的那一股窒息的惡味,現在變成了熊熊的熾炭,使她的胸脯不由自主地發顫,使她看出來眼前的一切物件都有一個暈圈。

  「好意問你,你倒生起氣來?」

  柳遇春轉過身來,圓睜了眼睛說,他的濃眉毛中隱隱露出兇悍的氣色;但這並不能懾伏梅女士,反而更引起她的怒焰。她銳聲地回答:

  「哼!問你的酒肉朋友去罷!竟來和我嚕嗦麼?認認清楚!狗,怪物!」

  柳遇春卻意外地冷笑了。很輕蔑地將頭一晃,他撅著嘴唇說:

  「早就認清楚了。估量我是不知道麼?我是捏著鼻子……」

  「知道了什麼?」

  梅女士切斷了柳遇春的話;她的長眉毛倏地一跳,她的聲音不知不覺間也帶了幾分顫抖。

  「你自己明白!」

  「我不明白。你非得解釋個清楚不行!」

  柳遇春又狡獪地笑了一聲,眼光在梅女士臉上打了個回旋。慢慢地站起來,卻又坐下,手指彈著那兩張照片,閃爍地說:

  「你,為什麼剪了頭髮?你的名字,為什麼會在別人嘴裡叫?為什麼,他,生病的時候,口口聲聲叫喚你?嘿,什麼事情瞞得了我!不過,大家是老親,你的老子近來又落薄,我只好不計較。我以為你是聰明人,讓你自己醒悟,不料你嬌養慣了,鼻子朝天,那樣的驕傲!無端的就要吃醋!照片,是兩個土娼;嫖,賭,是我的消遣,娘老子也管不了,你,你打算怎樣?」

  梅女士的臉色全變了。她的耳管裡轟轟地響起來,又有些黑星在她眼前跳。柳遇春的後半段話語,便像是隔了牆壁傳過來似的,梅女士只聽了個大概。在薄綢衫子下的她的胸部很劇烈地起伏著。她閉了眼睛,用力咬自己的嘴唇。這像是在神經上刺她一針,她驀地清醒過來。她睜大了眼睛,堅決地看著柳遇春說:

  「好!既然你提起這個話,我們就談談。我素來討厭你,我簡直恨你!你的鬼八卦迷住了我的父親,你居然達到了目的,你以為我永遠是你的東西麼?不,不,不!你又拉扯到韋玉。不差,我們感情很好,但是我們的行為是光明的!人家不像你那樣無恥卑劣!」

  梅女士的眼光突然一沉,頓住了話頭;她感觸到一個意思,但倉卒中找不到適當的字句來表白。房裡突然意外地靜寂,似乎可以聽得各人心的跳聲。柳遇春愕然瞪視著,額上透出大粒的汗珠來。梅女士的膽大宣言,他是不料的;他躊躇著怎樣應付。梅女士走前一步,又擲過了鉛塊似的幾句話來:

  「你能夠證明我有什麼曖昧的行為,你儘管提出離婚來;不然,我請你當眾伏罪,承認我的自由權,我的人格獨立!」

  暫時沒有回答。四隻敵意的眼睛對看著。因為是興奮,梅女士頰上現在又耀著嬌豔的紅光。而況她的胸部的曲線又是顫動得那樣美妙,柳遇春禁不住心蕩了,他突然得了個主意,滿臉堆出笑來柔聲說:

  「我並沒說你有過不規矩的事,何必這麼著急呀。我不是書呆子。女人有過不規矩的事,是瞞我不了的。你,第一夜,是那麼樣,我就明白你是個好姑娘。」

  梅女士打了個寒噤。同時她的臉更加紅了。

  「我是一點疑心也沒有,你也不要多心。剛才的事,大家都有點不對。算了,鋪子裡還有事等著我去辦呢。」

  又乾笑了一聲,並沒等待回答,柳遇春就匆匆地跑走了。梅女士向房外怒睃了一眼,慢慢地走到窗前坐下,捧著頭沉思。斷續雜亂的過去和現在像泡沫似的在她發脹的腦子裡翻騰。她的思想不能集中。對於剛才的爭鬧,她是毫無後悔,也無所謂痛苦;他們之不免於爭鬧,本在她的意料中。然而有一點卻是她所不料的:柳遇春竟還是那樣的兇悍陰沉。她從前很看輕這「柳條的牢籠」,現在卻覺得這「柳條」是堅韌的棘梗,須得用心去對付。

  她雜亂地想著,臉上佈滿了陰雲。專伺候她的胖子女僕輕輕地踅進房裡來了。梅女士抬眼看了一下,覺得那女僕的臉上帶著不尷不尬的笑容。呵!這肥豬!她來幹什麼?偵探動靜?焦躁突又爬滿了梅女士全身。方桌子上還躺著那兩張土娼的照片,胖女僕慢慢地走過去,似乎想收拾起來,驀地梅女士的威嚴的聲音喝住了她:

  「李嫂!少爺到鋪子裡去了麼?」

  胖女僕似乎一怔,縮回手,看著梅女士的臉回答:

  「剛才看見他出門去,也許是到鋪子裡罷。」

  「你去找他來!我忘記了幾句要緊話。馬上就去!」

  胖女僕用半個臉微微地笑,就轉身走了。梅女士站起來踱了幾步,拿起那兩張照片藏在身邊。又沉吟了一會兒,便悄悄地離開了三天來視為牢籠的這個房子。

  梅女士特地繞遠路到了自己的老家裡。時間將近午,梅老醫生正在那裡看報紙。女兒的突然回來,頗使他驚愕。梅女士卻很安詳地說明了吵鬧的經過,又取出那兩張照片擱在父親膝頭,鄭重地接著說:

  「韋玉是表哥。從小在我們家讀書,我和他親熱些,算什麼希奇。他就那樣的胡說八道!他自己嫖土娼,我看見了照片,並沒說半個字,他倒反咬一口。他還說是為了老親的關係,又可憐著爹近來落薄,所以只好不計較呢!」

  梅醫生皺了眉,沒有說話,他看那兩張照片,又望了女兒一眼,忿然將手裡的報紙摔在地下,出奇地說:

  「真是昏天黑地的世界!什麼龜兒子的潮還在放野火哪!」

  梅女士看地下的報紙,原來是自己訂閱的一份週刊《學生潮》,她明白父親那兩句沒頭沒腦的話語的意味了。她偷偷地睃了父親一眼,忍不住抿著嘴笑。

  「可是你跑回來幹什麼呢?」

  像是醒過來似的,梅老醫生又加一句。

  「我不願意回柳家去,我不願意和他同住。我伺候你老人家。」

  這幾句話是說得那樣堅決而又輕鬆,梅老醫生驚異地挺了一下眉毛,乾笑起來;他說:

  「又是笑話!遇春即使荒唐,你可以在娘老子家裡過一世麼?」

  「現在是伺候你。將來我可以去教書,我可以去做尼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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