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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吹來夾著一股熱烘烘的氣味。江水將太陽光搗為千萬片碎金。時間是近午了。梅女士斜靠在籐椅的高背上,漸覺得眼皮沉重起來。當面的風景雖然很有意義,但現在也使她略感得些厭倦了:總是那樣太高的荒山夾峙在左右,總是那樣曲折而又湍急的江水滔滔不休,總是那樣謎一般的然而是一次一次複演的行程!而且還有總是那樣的像是勝利又像是哀鳴的汽笛的叫聲!

  她軟癱在椅子上,讓朦朧的睡意去消化那些單調的時間。沒有舊事來騷擾她的平靜,也沒有新的憧憬來激起她的興奮。

  茶房來請她吃午飯了。她問明白是下午三時左右方才可以到宜昌,就覺得這條隆茂快輪實在不過是慢輪罷了。她盼望立刻出夔門。現在是離四川境的時間愈逼近,她愈加感到不耐煩;她覺得凡屬￿四川的都是狹小而曲折,正像當前的江流一般。

  午飯後,趁著文太太的話匣子還沒開放,梅女士就躲到自己房裡去睡覺了。她早就看出這位鼎鼎大名的女子參政運動的「健將」沒有多大意思,現在則覺得可憎了。憎她的風度太庸俗,憎她的眼光只有寸半長,憎她的貌似清高而實鄙俗,憎她的渾沌到極點的女權思想。

  半意識地把自己和同伴比較著,梅女士忽然想起將來到了上海以後的問題;她在心裡問自己:「我們是代表,但到底共同代表些什麼喲!怎樣能夠完成我們的共同的使命?」她不禁笑了。她承認自己不過是借了出席全國學生聯合會的名義避去那位短小將軍的糾纏,她知道再不脫身,難免要被逼成「阿房宮」中人;至於同伴的文太太有無個人的目的,她自然更不願意推論。

  睡意是逃跑了。從文太太身上,梅女士又聯想到別的相識者。從中學時代直到兩年前在川南當教員時的一位好友徐女士驀地跳出來成為梅女士憶念的中心。「她在南京!」梅女士很興奮地想。於是許多不連貫的回憶和感念都紛紛地來了,終於將梅女士拉離了臥榻。

  轆轆的聲音也從甲板上來了。窗外的腳步聲很是繁密。文太太從窗洞裡探進半個頭來高興地喊道:

  「你不是要看夔門麼?快就到了喲!」

  梅女士回答了個微笑。外邊的人的活氣使她覺得熱了;她換穿上一件紗衫,又拿手巾來擦過臉,輕快地跑到走廊上。

  依舊是兩岸高崖,只不過沒有先前的那樣峭拔,稍微呈現了陂陁的形態。高崖後面像屏風似的一疊一疊的都是更高的山峰,現在耀著陽光,成為金黃色。風只是輕輕地扇著,也像是午睡未醒。

  船走的似乎慢些了,水聲嘶嘶地很勻整。汽笛時時大聲呼叱,仿佛舊時官吏出來時的威嚴的喝道。

  鐵闌幹邊有許多人,文太太也在內,都朝前面看。梅女士站在走道中,將兩手交握著襯在腦後,很瀟灑地搖晃她的肩膀;短袖管褪卸到肩際了,露出兩條白臂膊在頭的兩旁構成了相等的一對三角形。許多視線都吸引了過來。梅女幹咬著嘴唇微笑,露出旁若無人的氣概。然後,她的長眉毛忽然一挺,縱跳著向前跑,穿過了幾個旅客的集團,直到船長室邊。

  離船頭約十多丈遠,聳拔起兩堵對峙的石壁,就像刀削似的方正挺直。沒有樹木,沒有藤蔓,也沒有羊齒類的小草,只是黑森森地看去是渾成的大岩石,巍然兀立,就像個沒有頂的大門框。連接著這怪石崖的,便是高高的波浪形的連巒。江水翻騰起跳擲的浪頭,爭先奔湊到這石崖的門邊,澎澎地沖打著崖腳。

  船上的汽笛又是一聲震耳的長鳴,船駛進了石門了。梅女士仰起頭來看。強烈的太陽光使她目眩。她覺得這飛快地往後退走的高石崖搖搖地就像要倒坍下來。本能地閉了眼睛,她看見一片紅光,然後是無盡的昏黑。

  梅女士垂下頭去,落在兩手中,心裡想:

  「呀,這就是夔門,這就是四川的大門,這就是隔絕四川和世界的鬼門關!」

  突然起來的感念,暫時把梅女士忙糊塗了。直到船上的汽笛再將她叫醒,她抬起頭來,猛覺得眼前一亮。浩蕩的江水展開在她面前,看不見邊岸。只遠遠地有些灰簇簇的雲影一樣的東西平攤在水天的交界處。像是胸前解除了一層束縛,梅女士微笑著高舉了兩臂吸一口氣。她讚美這偉大的自然!她這才體認了長江的奔騰浩蕩的氣魄。

  她回頭向右邊望。夔門的石壁尚隱約可見。現在只成為萬山嶂間的一條縫了;縫以內是神秘的陰暗。

  「從此再不能看見好風景了;出了川境的長江一路都是平淡無奇的!夔門便是天然的界線。」

  從左邊送來了文太太的聲音。梅女士轉過臉去,看見文太太很費力地忙亂地移動著一雙小腳,顛著頭走過來。梅女士抿著嘴笑,輕聲接著說:

  「從此也就離開了曲折的窄狹的多險的謎一樣的路,從此是進入了廣大,空闊,自由的世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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