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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女士也退後半步,謹慎地保持著上風的地位,卻敏捷地截斷了文太太的話語:

  「做省長的家庭教師是有的。什麼秘書,都是人家嘲笑我。更有些胡言亂說,只好一笑置之了。文太太,你是年青時就死了丈夫的,你總也知道那些輕薄的舌頭專會侮蔑女性,亂造謠言。」

  文太太的一對向下拖的嘴角動了一動,沒有回答。提起她的青年時代,她總覺得非常掃興似的;雖則「恐懼流言」的日子早已過去,她現在是毫無顧忌地幹參政運動,然而闖省議會的時候聽得衛兵們在背後偷偷地罵著「母老虎發邪」那一類的話,不知怎地那股銳氣就挫折了幾分。她下意識地感得過去的黑影玷污了她的光明的前程。她以為女子而要在社會上作事,惟一的必要條件是清白無可疵議。在女子只可從一而終這個意見上,她和許多反對參政權的人們實在是同志。「省長是提倡新思想的。對於兩性問題,他有特別的見解。 大概文太太也聽得人家說過?」

  看見同伴的不自在,梅女士笑了一笑,轉換談話的方向。但兩性問題這名詞,在這位廣長舌的參政權的熱心家耳朵中,大概還是很生疏,所以她不很了然的看著梅女士,沒有回答。

  梅女士的美目很機警地一瞥,便接著說:

  「這特別見解是:妻者,終身伴侶也;伴侶者,朋友也;朋友愈多愈好!」

  突然船上的汽笛又叫了起來;先是短促的接連的兩聲,隨後是力竭聲嘶的一下長鳴。船頭上的警鐘也發狂似的響了。這是因為有一些土匪在兩旁山凹裡對著輪船放槍了。這是照例有的事。旅客的雜亂的腳步聲立刻漲滿了全船。梅女士拉了文太太趕快跑進大餐間前的甬道時,早聽得若斷若續的卜蔔的聲音從左邊送來。頭等艙裡高臥的旅客不知在什麼時候都已經起來,此時爭先恐後地往那條通到下面艙的小梯子上擠。一個船員做手勢招呼梅女士她們倆也往下邊去。梅女士本能地剛移動一條腿,猛然一陣發臭撲進她的鼻子,她立即站住了。

  「我不下去。下水的船好快,土匪的槍彈還夠不到呢!」

  梅女士微笑著說。她不再等待文太太的回答,就翩然走進了大餐間,到自己房裡,躺在榻上,拿起一本書來看。她的房間恰好在右邊。日影在窗邊一閃一閃地跳著。梅女士起來想把窗簾拉好,看見一隻上水的木船拽滿了風篷,挨著山崖邊走,轉瞬間便已過去。她側耳靜聽,沒有卜蔔的聲音了。她回到榻上躺著,打了個呵欠。夜來多夢,睡不安穩,今晨又是起身太早,她很感得困倦了。她將兩手交叉著枕在頭下,閉了眼睛。

  房門上的轉手輕輕一響。梅女士懶懶地睜開眼來,看見文太太已經站在榻前了。大概是在人叢中受了擠,這位太太的大髮髻差不多快要散開了,很憊懶地垂在後頸上。她的額角還粘著幾滴汗珠。

  「棒老二竟連外國船都要開槍喲!嚇!可是,梅小姐,你也忒膽大了;槍彈是沒有眼珠的,犧牲了太不上算!」

  文太太重甸甸地向榻上坐了下來,氣咻咻地說。

  梅女士嫣然一笑,翻身坐起來就走到窗邊,斜靠在梳洗台前。她很想勸文太太先去把髮髻梳得結實些,但到底換一個題目開始她的談話:

  「可惜的是把我們的話打斷了。文太太,你看省長的話對麼?」

  「大人物的見解到底不同。」

  這語意可說是敷衍應酬,但文太太的態度卻非常認真。梅女士輕輕地笑了一聲。她翹起左腳來,用那只高跟白番布鞋的尖頭輕輕踢著窗簾下端的流蘇,同時更委婉地淡淡地似乎對自己說:

  「可是他只說『妻者,終身伴侶也』,並沒說『夫』妻者終身伴侶也。」

  文太太十分不瞭解地睜大了眼睛。

  「他的終身伴侶現在是五個。」梅女士很快地接著說。「他看待的很周到,很平等,又很謹慎;他那所有名的大園子裡是幾乎用了太監的。簡直是他的阿房宮呢!」

  這一席話的中心點,文太太並沒捉到。但「五」這數目字引起了她所聽得的許多「逸聞」,因而也誘發了她的感慨;

  她忽而悄悄地問:

  「聽說也有極醜的,是真的麼?」

  現在是梅女士不很瞭解了。但在愕然對文太太瞥了一眼以後,她隨即省悟過來;她笑了。她伸了個懶腰,冷冷地回答:

  「有一位做過『原為英雄妾,不作俗人妻』的詩句的,大概可以算是天字第一號的負數的美人罷!」

  窗外的光線驟然一暗,極像是船走進了橋洞的模樣。梅女士忙即探頭出去看,只見右岸一座極高的山峰慢慢地望後移退;峰頂是看不見的了,赫然掛在眼前的,是高高低低一層一層的樹林,那些樹幹子就像麻梗似的直而且細。梅女士縮回頭來,看著文太太的惘然的面孔,又加了一句:

  「阿房宮將軍的特別處就在他的伴侶幾乎全是些醜人。」

  沉默加入了。喜歡講話的文太太似乎受了異樣的感觸,忽然仰後倒在榻上,把兩手遮住了臉,她那臃腫的身材,不自然的小腳,都使梅女士聯想到那位「不作俗人妻」的深居在「阿房宮」的人物。於是過去的印象慢慢地凝固起來,輕煙似的封鎖了梅女士的意識。恍惚又在那大園子裡做家庭教師,她看見了熟習的湖山石,魚池,和西洋式的八角小亭子;呵!這座難以忘記的小亭子!在那裡,她曾經拒絕了金錢珠寶的引誘;她愛奢華,但是也愛自由,她尤其不願做「阿房宮」中的俘虜。也是在這裡,她充分認識了數千年的依賴生活所形成的女性的嫉妒的根性。有一對帶殺氣的三角眉毛的小圓臉兒突然在梅女士的惘念中闖出來了;接著便是勃郎林的光滑的槍口,像圓睜的怪眼睛。

  梅女士從心深處發出半聲冷笑,驚散了彌漫在她意識上的愁霧似的回憶。這半聲冷笑正是《莊子》裡那只鵷雛對於死抱住腐鼠當作寶貝的鴟的一聲「嚇」的回答。梅女士在家庭教師職務上最後的一課也就是《莊子》這一段「鴟得腐鼠」的寓言。

  輕微的鼾聲從榻上傳來。文太太竟已睡著了。梅女士向窗口望一下,便悄悄地走出房來,再到大餐間外的走廊,揀一張擺在那裡的籐椅坐了。

  兩岸還是那些插天的不見人煙的高山,從江的濁浪中聳起來,像是兩堵高牆。在這山的甬道中,隆茂輪喘息著往前走,很孤獨地只在江心遵了直線走。時時有一兩條帆船出現在兩旁,卻都是緊挨著山崖,似乎船上的人伸起手來就可以攀著岩壁上的藤蘿。前方遠遠地突出的崖壁下有些小小的木船,看去很像是一動也不動地擠塞在窄狹到幾乎沒有出路的江面;但是幾分鐘後,在威風凜凜的一聲長鳴中,隆茂輪已經趕了過去,這才看見江面仍是可容四隻輪船那樣寬闊。暗輪激起的兩股巨浪豁喇喇地向崖壁沖去,於是那些蝸牛似的貼在岩壁的木船便像醉人一般搖晃起來。

  梅女士看著這些木船微笑,她讚美機械的偉大的力量;她毫不可憐那些被機械的急浪所衝擊的蝸牛樣的東西。她十分信託這載著自己的巨大的怪物。她深切地意識到這個近代文明的產兒的怪物將要帶新的「將來」給她。在前面的雖然是不可知的生疏的世間,但一定是更廣大更熱烈:梅女士毫無條件地這樣確信著。

  然而她沒有幻想。過去四五年的經驗給她的教訓是:不要依戀過去,也不要空想將來,只抓住了現在用全力幹著。她的已往的生活就和巫峽中行船一樣;常常看見前面有峭壁攔住,疑是沒有路了,但勇往直前地到了那邊時,便知道還是很寬闊的路,可是走得不久又有峭壁在更前面,而且更看不見有什麼路,那時再回顧來處,早又是雲山高鎖。過去的是不堪回首,未來的是迷離險阻,她只有緊抓著現在,腳踏實地奮鬥;她是「現在教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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