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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三十一日


  午後一時,剛從「城裡」趕回來,卻見自己的房門虛掩,我就吃了一驚。誰敢進我的房?幹麼主人不在就進去?我猜想到最壞的事上,幾乎打算返身走了。可是房門卻開了,一個人招呼我,原來是N。我這才放了心,同時也十分驚詫。

  N拉住了我的手,親熱地問道:「姊姊,你這兩天變了,為什麼?」

  我一聽這話不平常,心裡一驚,但還能微笑搖頭道:「沒有的事。」

  「噯,瞞我幹麼?」N挽著我的臂膊,走到床前坐下了說。「剛才你並沒把門鎖好,那小洋鎖只扣住了一個門環,一推就開。我還以為你在家呢,進來一看大衣不在,才知你出門了。桌子上信件之類,也沒收拾好,——我怕有不相干的人進來,就坐守著等候你。姊姊,你向來是精細的,今兒你一定有什麼事,我瞧你的心有點亂。」

  「哦,怪道,我記得是鎖了門的。」我站起來脫大衣。「妹妹,謝謝你替我看家。剛才著急要趕車,忙中有錯。」

  「恐怕不儘然罷?」N扁了嘴笑著說,從身邊取出一張紙遞給我。「你看,這是什麼,——你也隨便擱在桌子上。」

  這是我起了稿預備打給父親的一個電報。我接著紙,不禁臉紅了,心想我怎麼這樣粗心,怪道N要說我變了。

  「姊姊,打算回家去麼?」N溫柔地輕聲說。

  我點了點頭,卻又加一句道:「不過有這意思,你不要說出去呀!」

  「幹麼我要說出去!」N隨口回答,眼望著空中,似乎感觸了心事。她懶懶地走開一步,卻又轉來,靠著我身邊,把臉擱在我肩頭,幽幽地說:「姊姊,你當真想回家去看望父親麼?隴東?在哪裡呢?有多麼遠?你打算幾時走呢?」

  「我不知道有多遠。這條路也從沒走過,大概總有三千多裡罷。」

  N定睛看著我一句句說出來,然而她的眼光又像在想些別的什麼,我的話她似乎全沒聽見。她抬起一隻手撫弄著我的頭髮,輕輕地,好像怕嚇了我似的,說道:「你的家庭生活,一定是很美滿的,你的父親一定很愛你。我知道:每一個聰明的、美麗的女孩子,全是她的爸爸媽媽兄弟姊妹所喜歡的。」

  我抿著嘴笑,不言語。我知道她大概也在想家了,可是我想不出什麼話來安慰她。我只把她的手捏得緊緊的。

  N抬頭望著窗外,然後,輕輕地灑脫了我的手,走了一步,背靠著書桌,凝眸朝我看。一會兒,她又走到我身邊,挽住了我的頸脖說:「你打定主意要去了麼?」又不等我回答,她放開了我,轉身背著我,輕聲又說一句道:「不走是不成的罷?」

  我挽住她的肩膀,將她轉過來,和我對面,我看見她的眼圈兒果然有點紅了,我也心裡一陣難過,就說:「還沒一定,也許終於不去了。」

  她撲嗤地一笑,「你騙我呢!」低頭看著地下,用腳尖在地板上劃著。有頃,驀地她抬起頭來,兩眼直視我,莊重地叫道:「姊姊,你應該去。為什麼不呢?這一去,也許另是一番生活,另是一個新天地;你應該去的!」

  然而,一種說不明白的辛酸的味兒,卻嗆住了我的喉嚨了;何嘗不像她那樣想,有一種美妙的憧憬在我眼前發閃,可是在這下面深藏著的,還有一個破碎的心,——被蹂躪、被地獄的火所煎熬,破碎得不成樣的一顆心呢!我的身世哪有N這樣簡單。一個人窺見了前途有些光明的時候,每每更覺得過去的那種不堪的生活是靈魂上一種沉重的負擔。我哪有N那樣幸福!——感到自己的眼眶被淚水擠得癢癢的,我勉強笑著,抓住了N的手,可是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無論如何,」N接著說,「家裡比這裡好些。我要是還有個家呵——」

  N頓住了,眼光低垂,臉色也變了。我趕快安慰她道:「你又何必傷心呢。說不定突然接到個消息,你家裡還是好好的。」

  「噯嘿,說不定——」N苦笑著,隨即又興奮起來。「對啦,誰知道呢?我的父親,知道他是死呢是活?是在做順民呢,還是當了漢奸,或者也許幹了遊擊隊,把他的一點田產都分了,和哥哥弟弟,扛一支槍天天打遊擊!誰知道呢,反正他不知道我在哪裡,我也不知道他在哪裡!」

  我見她太興奮了,一時想不出話來,只緊緊捏住了她的手。「妹妹,要是我當真回家去,你也一同和我做個伴,夠多麼好呢!」終於我這樣說,但自己也不敢相信這有可能,不過是無聊中的慰藉罷哩。

  N似乎也同有此感。她瞥了我一眼,苦笑道:「這哪裡成呢!當真要這麼辦,就怕連你也不能動了。」

  「哦!」這才我感覺到N剛才那種骨突的情緒的起伏,不但是為了惜別。「這話怎麼說的?有了什麼新問題了罷,為什麼你不早告訴我呢?」

  「還不是那老把戲麼!」N顯得十分冷靜。「反正我已有成竹在胸,——譬如敵機來轟炸,當頭掉下一個炸彈。」

  我不以為然地搖著頭,輕輕挽住了她的腰,把我的臉靠著她的,正想勸她,可是她冷冷地笑著又接下去道:「果然不出你之所料,九頭鳥造我的謠,讓老俵拾了去,作為對我要挾的手段;而他卻又借老俵對我的要挾,示好於我,打算讓我落到他圈套裡,拿他當恩人看!」

  「九頭鳥又造什麼謠呢?」

  「還不是那次他在你面前說過的那一套!可是在你面前,我可以說老實話;為什麼我要昧了良心,跟著他們把是非顛倒,去欺騙同學呢!我消極是真的。不道他想拿這個來逼我上他的鉤,那是太卑鄙無恥了。我還不是這樣容易嚇得軟的!」

  「不過,妹妹,你馬上就要吃虧。怎麼辦呢,馬上就會出亂子……」

  「也許。我也覺到了。」N又冷冷地笑,然而聲音有點變了。「這幾天的情形,簡直是黑暗透頂。誰也看不慣。不把人當人!」

  突然,N把臉壓在我肩上,緊緊抱住了我。一縷熱的東西在我肩下沁開。我心裡亂得很,不知道是憤怒呢,還是憎恨。N再抬起頭來,淚光還是瑩瑩然,她咬著嘴唇,半晌,這才又說道:「我這班裡,昨天是三十多個,今天只有十多個了!個個是半死不活的一臉悲苦,多淒慘!」

  多年前看過的一個影片的慘厲的景象,在我眼前展開,可是我除了默默詛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N把頭一搖,將她的秀髮掀往後去。頹然放開了我,走到床前坐了,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毅然對我說道:「所以,我也就橫了心了。我想,我的爹娘也跟人家的一樣,我也不比人家高明多少罷,人家遭受的是什麼,我憑什麼權利去躲避?我等著它來罷!」

  我知道這些是什麼意思,我的心似乎縮緊了。慢慢地我走到床前,兩手都放在N的肩上,我的臉幾乎碰到她的臉,我輕聲說:「不過,妹妹,你到我家裡去,不好麼?我只有一個六十多歲的父親,他是喜歡女孩子的。」

  N笑了笑,伸手捧住了我的臉:「這是可能的麼?我自己還沒有把握呢!要是有辦法,那我也有個表兄,去年還通信,他就在——離你的家大約不遠。」

  「事在人為。」我沉吟了一會說。「可是我勸你,此時你還得忍耐,你只要設想你是在做戲,——要爭取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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