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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五日(3)


  「哦——可是我也不喜歡那城裡!」她忽然感慨起來了。「你覺得怎樣?我認為四川這地方,沒有一處中我的意。」

  「呵,可是四川的風景是好的……」

  她急不及待地打斷了我的話:「這又當別論。我不是指風景,也不是指其他的自然環境,而是社會環境——」

  「要這樣說,」我瞥了她一眼,故意順著她的口氣試她一試,「不一定因為是四川,也不單是在四川,你才感到不樂意罷?」

  「對啦,——」她的臉色異常陰暗了。她回眸看著我,那眼光也是陰淒淒的;她低了頭,自言自語地吟哦道,「天地雖廣……」

  我凝神靜志,一眼不轉地瞧住她,等候她說下去。然而她抬起頭來,慘然一笑,改口道:「也許只是我個人的感覺,各人有各人的,——人人不相同。」

  「也未必然。」我再試她一試。「小的地方不同,大的地方卻相同。我們是同在一個社會裡,呼吸著同一的空氣,而且又是同一輩的人!」

  她很用心在聽,她的眼光在我臉上轉了兩次,但是她終於不說話,只輕輕地抓起我的手,柔和地握著,……

  這時我們已經走了好一段路,離有人家的地方更遠了,前面是一片曠野。暝色四合,寒風刮在臉上也覺得不大好受了。

  我站住了,用徵詢的口氣說道:「我們回去罷?」

  「回去——好!」她像是從沉思中驚覺。向四邊望了一眼,然後又說:「一會兒就黑了。對啦,回去。可是,你住在哪裡?我送你到家。」

  「那又何必。我認識路。」

  「不,自然不怕你迷路,」她放低了音調,「為的是天就黑了;這裡,晚上,一個女孩子走路,往往會遇到意外。」

  於是前一晚上的經驗又活現在我眼前了,我這才知道那不是偶然的事,竟已成為經常;我覺得汗毛都豎起來了,但還不露聲色,故意開玩笑說:「那麼,你不是女孩子,難道是男孩子麼?」

  「我跟你不同!」她說,但又立即轉口掩飾道:「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好些。」

  我也不再固辭,由她送。我們都不說話,腳步加緊了。

  快到寓所的時候,我打破了沉默:「你的家在哪裡?」

  「我就住在校裡呀。——我沒有所謂家。」

  「不是那個,我是問你的老家。」

  「哦,那是遠著呢!」她苦笑著說,「我要你猜一下。」

  但是我沒有依她猜,我指著前面道:「這就到了。現在你可放心了罷?咱們過一天再見。謝謝你送我到家。」

  她好像不曾聽見我的話,挽住了我的臂膀,只是走。

  到了門前,她這才頑皮地笑著說道:「你瞧,人家送情人也不過如此。」卻又不待我開口,便接著說:「你好意思不讓我進去坐坐麼?你也得體恤你的情人,他也該累了。」

  我當然請她進去坐坐,雖則我猜詳不透她的用意。

  在房裡坐定以後,她朝四下裡看了幾眼,喝著茶,笑了笑,卻又十分正經地對我說:「不知怎麼,昨晚上一見你,我就愛了你。現在是更加愛你了。以後我有工夫就來看你,要是你不討厭的話。」

  我也笑了:「我偏偏討厭,你又怎的?」

  「你騙我。知道你是騙我的!況且,你就不歡迎也不成了,是你自己引我來的!誰叫你和我認識呢?」她說著又笑了,嬌憨地纏到我身上來。

  我也漸漸覺得,她這故意開玩笑的背後,潛伏著什麼東西。她的聲音笑貌,說是做作的麼,卻又分明是那麼天真而熱情,這從她的眼光裡就可證明,但即在這同一的眼光中仍然有些閃爍不定的異樣的情緒,毫不掩飾地流露出來。「幹麼你不開口了?」她仰臉,目光灼灼地看住我說,「你在想什麼?不喜歡我頑皮?難道頑皮一點不好麼?一個人應該時常笑,找機會來笑,創造出笑的機會來。是麼?怎地你老不開口呀!」

  儘管她這麼說,但是她的眼光卻有點陰淒淒了。我忽然像看見了她心裡的秘密,就脫口說道:「你問我在想什麼。我想:我仿佛看見一個寂寞的孩子對著鏡子在自言自語,……我又記起了從前讀過的一篇小說,有一個孤獨的女孩子,天天請人代寫一封情書,然而這些情書只給她自己看,她那情人,根本是她幻想出來的……」

  我沒有說完。因為現在連她的臉色也突然變得陰淒淒了。房內靜得可怕,我們四目對視,似乎都在等待對方先開口。我們不過是第二次見面,其實連彼此的姓名還沒問過,然而倒好像大家已經看見了對方的心事:這就是我和她那時的奇特關係。而這一奇特的關係,就使得我們不願再講泛泛的客套,卻又未便立即傾吐心裡的隱曲。

  後來還是她歎了口氣道:「讓你這麼一說,倒勾的人家心裡難受。」

  我苦笑了一下,還沒開口,她又說道:「可是為什麼你有了那樣的想法?」

  「因為我們是同一輩的人,」我打定主意要和她做好朋友了,「我們都會有寂寞的感覺,都需要安慰。剛才我那些話,是說你,但也有我自己在內。如果那個對鏡子說話的女孩子就是你,那麼,鏡子裡的一個,又是誰呢?——我希望她不會仍舊是你!」

  「噯,不會仍舊是我麼?」她望了我一眼,忽然笑了,「不可能的。那還是我,不過,也有你!如果完全不是我,那又有什麼意思。」

  「這是再好沒有。」我說著,輕輕抓起她的手來,合在我的手掌中間。

  以後,我們就談些本地風光,她忽然歎氣道:「一言難盡,反正你眼不見為淨。讀什麼書,我老早就想走了,可是也不能隨你的便呢!」

  「哦,為什麼不能夠……」

  「一則是無家可歸,」她憤慨地搶著說,「二則也無事可為;三則,唉,——不用說了,你不在學校裡,倒也省了多少是非。」

  我也不再往下問了。她是處在怎樣一個境遇,我已經猜想到大半。

  臨走的時候,她忽然想起了還沒知道我姓甚名誰,她說她叫做N,——又問我的;我略一遲疑,就把姓名告訴了她,——反正她遲早會知道的。

  我把她來和六七年前的我自己相比。時代不同了,這個女孩子居然還能對付,足見比我強些。然而她的前途恐怕也是更困難些。

  說來好笑,自己的「命運」還不知怎樣,卻又替人家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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