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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五日(2)


  我站住了,回頭看,這到底是什麼鬼?

  那傢伙拚命跑幾步,居然趕到跟前了,滿身酒氣,斜著一雙血紅的眼睛。我猛然記得這是剛才在那見鬼的「晚會」中見過的,光景也是一位負有「崗位」任務的「模範」傢伙。

  「幹麼?」我沒好口氣地問他。

  「哈哈,你是問我麼?——幹麼?哈哈,回頭你自然知道啦!」那傢伙氣咻咻地說,腳步歪斜,半真半假地想撲到我身上來了。

  我連忙退一步,轉身就走,一面說道:「別認錯了人!」

  「哈哈,我麼?」那傢伙追上來,醉的連字音都咬不清。「呵,你是哪一班的?怎麼沒見過?站住!咱們到一個好地方去玩兒——玩兒!」

  現在完全明白了,這是一個爛醉了的色鬼。我不再理他,腳下一用勁,快跑起來。前面不遠就是我的寓處了,我不怕,跑得更快些。

  「站住!——命令你,站住!」從後面來的聲音幾乎是狂吼了。「再不站住,我就——照傢伙!怕不怕一傢伙打你個半死……還不站住?」

  我略一遲疑,但是馬上又跑起來。

  距離是更遠了。當我閃進了我寓所的門框,開了鎖進去的當兒,還聽得他在狂嚷:「看你跑哪兒去?老子認識你!」

  我定了神以後想道:「這裡真是個好地方,無奇不有!」

  於是我又想起在所謂「晚會」裡活丟人的幾個女子實在是可憐得很的!

  但是那晚上的所謂「晚會」中,卻也遇到一個頗有人氣的人兒。大概也是躲避的緣故罷,她坐在我旁邊,而且剛巧在一根柱子的後面。最初,老是從眼梢飄過一眼來偷偷地瞧我,後來便正面朝我看了,那半開著的露出一排細白牙的小口,顯然是在引導我先開口,或者找機會她先來搭話。

  第一句是自言自語這麼開始:「唉,真頭痛!」

  我微微一笑,用眼光回答她:可不是麼!

  「該有十一點鐘了罷?」這是第二句。

  我瞧一下手錶,但是光線不好,沒看清,就答道:「差不離。」

  「熟人不很多罷?」她看出我從沒和誰交談過。

  「全是不認識的呢。」我抿嘴笑著回答。

  「哦,那麼,你——噯,是哪兒來的風,把你吹了進來了?」

  她微笑。

  我也笑了笑:「是被一個親戚一陣風似的撮了來了。」

  那時,場中正轟起了震動牆壁的笑鬧。她皺了下眉頭,輕聲說,「當真不成話,」於是又靠近我耳邊問道:「你在哪一個學校?」

  我搖了搖頭。她驚奇地向我瞥了一眼,又問道:「那麼,是做事的罷?」

  「對了,擔任點文字工作。」

  她沉吟地點頭,忽然又問道:「親戚是誰?」我隨便謅了個名氏。她側著頭皺眉,似乎在思索。我又解釋道:「他是做生意的。和這裡的人有來往,這就相熟了。一個糊裡糊塗的濫好人,喜歡湊一下熱鬧。你瞧,這裡也實在沒個好玩的地方。他聽說有晚會,便一陣風似的攛掇我來瞧一下。」

  「瞧一次也好。」她笑著說,卻又正眼看住我,似乎還有什麼話。這當兒,有人在遠處不知嚷些什麼,她似乎不安起來,便悄悄地踅到別處去了。

  後來就沒有再看見她。再不多工夫,我也就溜出那會場。

  這是昨晚上的事。誰知今天我又在一家小飯店裡碰到了她。那家小飯店,事實上是點心鋪子,或是更正確的說,便是豆漿油條的攤子。當真想吃一頓「飯」的人,是不會光顧這寶貝攤兒的,雖然它也有什麼「豬油菜飯」之類。

  標準的四川式的竹屋(我想稱之為「棚」,更覺名副其實),標準的抗戰以後「新發明」的三火頭的「植物油」燈。光線是不會好的了,但是來吃豆腐漿油條的腳色,有沒有光亮,倒不在乎。我吃完了一份,正打算再要一份的當兒,這才「發見」她也在這兒,我和她是背向背坐著的。

  兩個人同時用眼睛打了招呼,而且同時微笑,似乎說:哈,你也來了麼?

  她把身子轉了個方向,很親熱地偎在我肩頭問道:「吃完了沒有?你進來的時候,我就看見,覺得是你,——果然是你!」

  「哦,可是我的眼睛真不行。」我摸出錢來,喚那店家。

  「算賬。是一起的,夠麼?」

  她看見我要會鈔,似乎頗出意外,但也不和我客氣,只笑了笑,說一聲「怎麼倒是你先來請客呢!」

  從飯店出來,覺得外邊反而亮些。我們並肩走著,誰也不問誰要到哪兒去,只是沿著汽車路向沒有人家那一頭走。

  「今天沒有工作?也放假罷?」她先開口,好像已經知道了我是幹什麼的。但她的眼光卻是那樣溫和而坦白。「放不放假,於我無所謂,」我含糊地回答。「反正事來了,就做;做完了,愛逛就逛,再不然,就是睡覺。」

  她笑了,卻又喟然說道:「這裡哪有什麼可逛的!住久了,簡直悶氣。」

  「哦,不過,也許是我呆的日子不多,還沒感覺著呢。」

  「你幾時來的?」

  「才不多幾天。」

  「以前在哪裡?」

  「在城裡。」我回答時,偷偷地注意她眼睛裡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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