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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十八日(1)


  早晨

  昨夜心境,抑悒萬狀;上床後翻來覆去,總不能入睡。十二時以後剛一朦朧,忽又瞿然驚覺。遠遠傳來一種痛楚的呼號聲,刺耳錐心,渾身汗毛都根根直豎了。

  這聲音微弱了一會兒,猛然又裂帛似的再度發作,怪得很,好像是從小昭居室那裡來的!「莫非出了什麼亂子?」——我這樣想的時候,一個血淋淋的小昭就站在我眼前了。像有人拉一把似的,我翻身跳下床來,只披了件大衣,開門出去一看,滿天濃霧,夜涼刺骨,那悲痛的呼號聲分明來自小昭那間房。我的心跳得作痛,一時湧起了各種不同的味兒,腳下卻早已移動,直到走進了那外房,聽得馬同志的鼾聲,這才愕然自問道:「幹麼?」

  可是這遲疑的心情只像電光一閃,同時我已經輕輕移步,叩小昭的房門了。

  十二萬分意外,門內輕聲問「誰呀」的,卻是小昭自己!

  我側身進門的時候,又一陣慘嗥聲刺耳而來,近在咫尺。「小昭,你沒有什麼?」我慌忙問,但又立即改口道:「這聲音怎的?我以為是你……」我挽住了小昭的臂膊,安心地笑了一笑。

  覺察出我冷的發抖,小昭引我坐在床上,拿棉被給我披在身上。

  「好半天了,」他輕聲說,「是在隔壁那間房。光景又是一個青年遭殃,……唉,可是,你又何必——來呢?要是給……」

  我把棉被展開,也要他披著;我抱住了他,我的頭偎在他胸前。

  那慘厲的呼號聲漸漸低弱下去,似乎受刑者已經暈厥。我和小昭都屏住氣,不敢動。卻聽得有人在獰笑,吆喝,又有腳步聲……大概是在把那暈過去的受難者用方法弄醒來罷?我覺得我的心肺已經凍成一片,更用勁地抱住了小昭。猛然一聲叫人毛髮直豎的悲叫,受難者醒過來了。接著是低弱的斷續的呻吟。

  此後又是雜亂的腳步聲,又有不大辨得清楚的說話聲;然後是門響,寂靜。

  「劊子手們走了。」小昭咬著牙說。

  然而斷斷續續輕微的呻吟,還隱約可聞。

  「謝天謝地,不是你。」我無力地松了手,斜著上身,扭著腰,我的臉倚在小昭的肩頭。「不過,這是個怎樣的人呢?我打算出去看一下。」

  口裡是這麼說,身子卻沒有動;而且小昭又緊緊地握住了我的手。……我只穿一件單衣,我覺得小昭的體溫隔著那一層薄布烘熨過來,夾著他那特有的汗味。也聽得卜蔔的心跳聲,但不辨是他的,我的,還是我們倆的。……我輕輕伸手挽住了他的頸脖,低聲喚道:「小昭,你恨我不?白天,惹你生氣,可是,我的昭,你懂得你的明姐的脾氣,過後她躲在那裡悄悄地傷心。你愛打愛罵,她都願意。」

  我沒有得到回答,但是一張熱烘烘的臉兒卻偎在我的臉上了,同時一隻手臂又圍住了我的腰部。我心跳得幾乎順不過氣。聽得他喃喃地說:「明姐,下次你不要這樣跑來。房外還有馬同志呢!」我不答,只把臉轉過去,我的嘴唇探索著……哎!我完了一樁心願。那時,奇怪得很,一年前留在××醫院中的那個「小昭」的面影忽然在我腦膜上隱約掠過。「噯,小昭——」我低聲喚著,聲音顫抖;心頭不知是什麼味兒,偷偷彈了兩點眼淚。

  我輕輕拿起他的手,放在我臉上,我要他輕輕掐一下,再一下,我笑了。

  「明——怎的?」小昭撫摸著我的頭髮,聲音裡也有笑意。

  「我看看我是不是在做夢呢!」我吃吃笑了……

  然而,即使不是夢,當嚴肅的現實問題又回到我們的面前,這「非夢」的美滿,終於相形之下會褪色而變成了「非夢的夢」……

  我在神思迷離的當兒,聽得小昭說:「明——我有時這麼想,只要跑出了這個院子,那邊一堵矮牆是容易對付的。」

  沒有理由不相信他是說著玩的,我只笑了一笑,不說話。

  「明——我想來,竟有幾分把握。」小昭輕聲說,但語氣十分鄭重。「你不是說那位馬同志很有意思麼?而且,好像也沒有別的監視。」

  「不成的,小昭!」我不能再把他當作說著玩了。「怎麼你會想到這上頭去呀!不成的。況且,外邊還有守衛,還有門崗。」

  小昭不作聲了,昏黑中我似乎看見他的眼睛發著閃光。突然,他用了加倍的熱烈的口氣很快地說道:「明——事在人為,你怎麼一口斷定不成呀!集中營裡常常有人逃跑,難道他們那裡就沒有守衛,沒有門崗?」我覺得我被緊緊地抱住了。「明!我想來想去,總覺得夜長夢多,這樣拖下去,不是了局!說不定明天就來個變化。明姐,你能不能斷定明天一定還是跟今天一樣?所以,趁現在這時機,自力更生是第一要著。」

  「不成的,小昭!」我鄭重地勸阻他。「你完全是空想。那時畫虎不成,倒弄得更糟。你要聽我的話,趕快斷了這念頭,這怎麼能成呀!」

  「那麼,人家的空想怎麼又成為事實了?」他還是堅持。

  我笑了笑,不回答,只把我的臉緊貼著他的,搖了搖頭。

  過了一會兒,聽得小昭幽然長歎一聲,同時,抱住我的手也放鬆了。

  我好像有什麼力量在催迫著似的,連忙捧住了他的臉,低聲說道:「好,好,我的昭,別這麼傷心,我依你,——咱們試一試。不過,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他又笑了。

  「你不許心焦,也不許亂來,一切都交給我,乖乖兒的,一切都聽我。」

  「都答應你了,」他的火熱的嘴唇湊了上來,「都聽你……」

  這一切,都像是個夢。

  此時窗外濃霧漸消,可不知小昭那個「可愛的幻想」也消了沒有?我很懂得他何以忽作此想,是我的不好,是我太寵了他!

  不過昨夜夜半的一切情境,也正是此種「幻想」最易滋生的溫床,現在他總該「清醒」,而且乖乖地耐心挨下去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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