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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十日(2)


  我只笑了一笑,不答腔;但在心裡我卻自問道:「她提這些舊話幹什麼?」

  她又接下去道:「後來校方勾通了你家裡來壓迫你,斷絕你的經濟供給,不是那一年暑假以後你就不得不依照你父親的意思換了學校麼?」

  「咳,那些事,都像一個夢,再提它幹麼!」我開始表示了不感興趣。

  「你還記得我們去封閉教員預備室麼?你也是其中的一個。為了這件事,我們中間還發生了不同的意見,而你是主張激烈的!」

  除了苦笑,我還有什麼可說。我自己覺得我的臉色也有點變了,但是我還竭力克制。她沒有半句話問到我的現在,可是翻來覆去老提那些舊事,這明明是她早已知道我現在幹的是什麼,卻將過去的我拉出來作為諷刺!要是她從正面罵我一頓,那倒無所謂,但這樣毒辣的諷刺,誰要是受得了,那他就算是沒有靈魂!

  「算了,算了,萍!」我捺住火性說,「我們不談過去,只說現在,——我問你一句:你怎樣會碰到了舜英的?」

  「無非是偶然罷了,」她不感興趣地回答,「也跟今天偶然碰到你一樣。」

  我笑了一笑,感到局勢轉變,現在是輪到我向她進攻了。

  「但是那天她說,是她來找到了你的?」我又故意冒她一下。

  「哦,她這麼說?那也隨她罷!」

  「不過,萍,你知道舜英從哪裡來麼?」

  「她自己說是從上海來。」

  「你知道她是來幹什麼的罷?」

  「那倒不大明白。」萍似乎怔了一怔,我卻笑了。我不相信萍這樣聰明的人,既然和舜英談過,竟會看不出來;我又不相信舜英找到萍竟只是老同學敘舊,而不一試她的「遊說」?我知道我那一笑有點惡意。

  「當真不明白嗎?」我勝利地又反擊一下。

  「不明白。」萍的眼光在我臉上一瞥,似乎等待我自己說出來。

  「哦——」微笑以後,我就改變了主意,「那麼,你慢慢自會明白。」

  於是兩邊都不再開口,在戒備狀態中保持著沉默。

  一會兒,也就到了會場。萍始終不離我左右,好像在這大堆的人群中,除了我,別無其他相識者。她也不大開口,就同影子似的,老跟住了我。最初,我尚不以為意;但後來,我就覺得老大不自在。我和她走來走去,人家見了,一定以為我們是一起的,——甚至,我還看見有人竊顧我們而低語,鬼知道他們議論我們些什麼,但我們的神情一定有惹人注目之處。

  並且我又覺得萍在留意每一個和我招呼的人兒。

  並且,當偶然一次我轉臉和一人剛說了半句話,我眼角上就捎到萍在遠遠地跟什麼人作眉眼呢!可見她不是沒有相識的。

  「萍!那邊有人招呼你!」我立即用正面點破的方法試驗她的反應。

  不料她卻夷然答道:「我也看到有人在遠遠地打招呼,可是不大認識他,也許是你的朋友罷?過去看一看,如何?」

  我笑了笑,挽住了萍的臂膊說:「既然不是招呼你,不理他就算了,咱們走咱們的!」

  萍是個厲害的敵手!我倒要多多注意。

  可是漸漸地我又感到萍這樣寸步不離我左右的作用,不但是消極的,而且是積極的;她以她自身為一標記,好讓她的朋友(那無疑是有的,而且不少呢)認識了我的面孔。這簡直是將我「示眾」,使我以後減少了以「某種姿態」活動的可能!一時大意,我竟中了計!

  我是完全處於劣勢地位了,挽救既不可能,只有逃走。「到N書店可以找到你麼?萍!」分手的時候,我這樣說。

  「可以。」她笑了笑回答。我不明白她這笑是好意呢還是惡意。

  我承認萍是一個十分厲害的敵手!

  「敗陣」下來以後,信步只往人多處走。經過N書店,下意識地進去轉了個圈子,在排列著「新刊」的書架前站了一會。聽得身後有人小聲私語,我心中忽然一動;可惜那當我面前的櫥窗沒有玻璃,不然,我便可以窺見他們的面貌。但是竊竊私語之中,夾著清脆的笑聲來了,我立即斷定這笑的聲音是萍。我作這樣的斷定,原是頗為合理的,我驀地轉過身去,然而,還沒和那兩位打個照面,我就趕快往斜刺裡走。兩個都是女的,卻沒有一個是萍!自己覺得臉上一陣熱辣,幸而沒有人注意。

  「今天不吉利,」我在心裡對自己說,「險些兒又做一次冒失鬼。」

  在書店門口,一個二十多歲的男子和我交臂而過。這人好生面熟,——我腳下慢了,轉臉回顧,卻見那人也在那裡望著我。哦——當真見過。我不由的笑了一笑,對方也以點頭回答。但當另一行路人橫過來隔斷了我們的視線時,我也自顧走了。

  慢慢地我一點一點記起來,那人是「九一八」那天我在某處見過的,而且跟他談了不少的話,我還布了「疑陣」,……

  第×平民粥廠門外擠住了好大一堆人。這是天天如此的。我正待繞道而過,卻看見那囚首垢面的人堆的中心,有一個位打扮得十分妖豔的女子,在那裡指手劃腳,破口大駡。一個警察,躬著腰,滿臉陪笑,大概是在調解。那女子轉過臉來了。雖然隔了那麼多人頭,我看得清清楚楚是小蓉。

  一種幸災樂禍的心理,使我要看個究竟,但又不願意露臉,我只站在人堆的邊緣,用心聽取四周的紛紛議論。

  原來是小蓉從這裡走過,不防粥廠裡沖出一個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小子來,手裡還捧著一瓦盆泥漿似的東西,卻正和小蓉撞個滿懷,一瓦盆的「泥漿」就潑了小蓉一身。湊巧那小子又是粥廠裡的雜役,所以小蓉便咬定要粥廠「負責任」。我這才看清小蓉今天穿的,是水紅色璧如綢的夾旗袍,杏黃色綢的裡子,也許還是初次上身,這一下可就完了。

  我知道小蓉這身衣服的價值,料想那所謂「責任問題」一時不得就了,便穿過馬路,打算到C—S協會去「巡邏」一番。早就有命令要我們經常去那邊多加「注意」,因為據說這個地方近來左一個會,右一個會,「簡直不成話」。

  樓下遊廊裡那幾排籐椅子已經「上座」八成,我也就揀了一個背向院子的座位,儼然坐下。這時候,天色已經黑下來了,電燈還沒亮,我仰後靠在椅背上,閉了眼睛,褡然惘然,耳無所聞,心也無所思,——真有些倦了。

  但是在我閉著的眼前,卻有些水紅色和杏黃色的圈子,一個套一個的,忽而收小,忽而又放大!這是小蓉那件新旗袍在那裡作怪。「兩種顏色倒鮮豔,可是,放在小蓉身上,白糟蹋!」這樣的意思,輕煙似的浮過我的腦膜,「可是,她偏有這些錢,……今兒可倒楣了,活該!粥廠當然不負這個責任,怎麼能負責?」我感到一點快意,但仍然老大不平。

  我讓自己浮沉在莫名其妙的情緒中,讓思緒忽東忽西亂跑。

  猛然睜開眼來,這才發現遊廊裡差不多空了。

  我沒精打采地伸個懶腰,正待起身,卻又懨懨地合上了眼。一個腳步聲移近我跟前,我再睜眼,凝神看去,剛好和瞥過來的目光,對射了一下。

  「啊,——怎麼我不曾看見有你?」我微笑著說。

  「我才來了一會兒。」聽口氣就知道剛才在N書店門口他確已看見我,而且認出是我。

  「買了什麼好書了?」我隨口問。

  「沒有買到什麼。」他一面說,一面朝我身旁那空椅子看了看,似乎想坐,又不想坐。我看出了他這神情,就說道,「沒有事麼?坐下談談。——前次是『九一八』,今天是『雙十』,可巧又碰到了。」

  「對啦,今天是雙十節。」他慢慢坐下,背往後一靠,兩腿伸直。

  我見他口齒很老實,不禁笑了一笑。可是一時間我竟想不起他的名字,我又笑了笑說:「我忘記了你的名字了,可以不可以再告訴我?」

  「不過我還記得你姓——」他將頭略側,似乎在思索。

  我又笑了,卻又只不住提醒他道:「《百家姓》上第一個字。——上次不也是這樣告訴你的麼?可是,你呢,第幾個字?」

  他有點惶惑,望住我笑。我又故意開玩笑,按著《百家姓》,一句一句背出來,問「有沒有你」,……漸漸地他的那種在一個不大熟的女子面前的拘束態度,被我的爽利談吐所消解,話也就多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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