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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二十二日(2)


  我見她掩飾的太拙劣,忍不住笑了一笑。事情是已經十分明白了,我也沒有多大的工夫和她再兜圈子,單刀直入,我就用話冒她一冒:

  「舜英,你不用再瞞我,我們是好朋友,親姊妹似的。再說,我對於希強的感想也還是不壞——不過,如果你當真不知道,那麼,我今天對你說的話,你可不要告訴別人。希強——他和日汪方面也有來往!」

  「啊喲,哦——哦,他和那邊有來往。可是你怎麼會知道?」顯然那驚訝是裝出來的,但也許有幾分真,因為她哪裡會想到我是隨口編造來試探她。

  「當然羅,我能知道。」我故意再逗她一下。「你也不用再瞞我了。」

  她立刻很著急似的分辯道:「啊喲,天理良心,我要是故意瞞了你,不得好報。我們雖則同在上海,我和松生都是閒居著,許多事全不大明白。當然也零零碎碎風聞得一兩句,可是我就和松生說,希強這麼一個人,未必罷?你想,沒有一點憑據,這句話怎麼好意思隨便往人家頭上套?」

  我立刻再冒她一冒:「那倒也無所謂。兩邊都沾著點兒的人,也有的是呀!有辦法的,什麼都行;沒辦法的,什麼都糟!」

  「哎!」她模棱兩可地應了這一聲,兩手將那手帕絞了又絞,顯然是在搜索枯腸,準備再試一試她的「聰明」。我卻沒有耐心靜候,就又問道:「你們這次是接了命令這才同來的罷?」

  不知為何,她聽了我這句話,忽然全身一跳,慌張地反問道,「什麼命令?這不是一句玩話!」但隨即她悟到我這句話的意義了,掩飾地一笑說:「哦,你是指中央的命令麼,沒有。不過也見過了秘書長了,正在等候分配工作。」

  我點頭,笑了一笑。舜英剛才那慌張也該有點「緣故」的罷?

  沉吟了一下,她又說:「這裡——東西又貴又不好,生活真是淒慘。喝一杯咖啡,要兩塊錢,可是那算什麼咖啡呢?紅糖水罷了!一切的一切,都不及上海又便宜又舒服。你要是到上海去,夠多麼好!希強……哦,你為什麼不想個法兒要求調上海去工作?上海也有工作,而且工作也方便些。哦,剛剛我想起了一句話,希強,——你想他——他和那邊來往大概就是他的特別任務罷?——我不過這樣猜,你說,怎樣?」

  我笑了笑,不作聲。難為她居然從我所編造的那一句話裡做出堂而皇之的文章來了。但是她要勸我去上海呢,這是有意呢無意?

  這時候,突然警報響了。她一下子跳起來,到窗前望瞭望,連聲叫道:「怎麼,怎麼,你這裡望不見,掛了幾個紅球了?這太危險!」

  「不相干。」我懶懶地站了起來。「你回去路遠不遠?要不,就進我們那個洞罷。」

  她遲疑了一下,終於決定回去。可是她還有心情告訴我她的住址。

  警報解除,在午後一時許。我躲在防空洞中,整整兩小時左右。搖搖的燭光,照出一些流汗的人臉,昏眊的眼睛,信口開河的談話。我坐在黑暗的一角,手捧住頭,一會兒將那位「前委員太太」的訪問一片段一片段地再加咀嚼,一會兒又猜詳那正向自己包圍了來的攻勢,忖量自己的對策有無必勝的把握。覺得自己臉上發燒,額角上血管在突突地跳。

  忽然從洞的前部傳來一句話:高射炮響了!滿洞的嘈音立時沉寂下去,只有呼吸的聲音。有一縷悲涼的味兒,從心裡慢慢透到鼻尖,我惘然自念道:「要是這時候一個炸彈下來,馬上完蛋,倒也痛快!」

  小時候常聽母親說:人生一世,好比做了一場戲。

  中學時代及以後,常聽得說:人生是不斷的鬥爭。

  我現在是鬥爭呢,是做戲?哦,又像鬥爭又像做戲!最傷腦筋的是鬥爭中又有鬥爭,戲中又有戲。而且我到底為了什麼?五六年前,我這人,不是比現在單純得多麼?那時我心安理得,走一個人所應該走的生活的路。然而這就妨礙了誰的利益了,種種的逼脅誘惑,都集中在我這不更事的少女身上,據說都是為了我的利益,——要我生活得舒服些。但現在,我真是「太舒服了」!

  走進我生活中的第一個卑劣無恥的人,原來現在是——

  多謝舜英帶來這消息。想不到還有這一天,我能夠親眼見他現原形,而且,也許我還能親手對他施行報復呢!報答他當日用盡卑劣無恥的手段將我「提拔」到今天的地步!

  如果我現在尚覺活著還有意思,無非因為還有一些人,還有幾個人,我要一一對他們報復!

  從防空洞出來,九月的陽光和微風給我以力量。我略一籌思,就決定先到G那裡探一探空氣。像一個獵狼的人,我得膽大而機警;我想我還可以對付他,我還保留著一件可以制伏他的法寶。

  然而不巧,G那裡似乎有一位「神秘的客」。我瞧那當差的臉色不對,轉身就走,可是剛到門外,背後又追著說「請」了。難道那「客」竟為我而「回避」麼?我預感到G也是料著我會來的,今天將有一場「好戲」。

  果然,剛一見面,G就惡意地笑道:「小姐,幾天工夫就成了要人了,我正打算約幾個人,捧一下場呢。」

  哦,他一開頭,就「以攻為守」,那我要用「奇襲」,才有希望。

  我故意板起臉說:「我正要來和你算賬!請你吩咐當差,一小時內,謝絕來客。」

  「嗨嗨,」他輕薄地笑了,「一小時?小姐,太長久罷,你受得住麼?」

  我裝做不理會,一屁股坐下,拿起桌上的冷水瓶,倒了一杯,喝一口,這才說道:「你自己想一想,我哪些地方得罪了你,幹麼你倒在幕後發號施令,對我來一個攻勢包圍?我替你想想:我是什麼人,我這樣的人,好像犯不著你大才小用,這麼費事!好罷,今天我上門來,聽候你高抬貴手!」

  他兩臂交叉,站在那裡只是笑。

  我再繼續攻勢:「自己想一想,在這個圈子裡也混了三四年之久,紅眉毛綠眼睛的好漢也見過幾個;甜酸苦辣,也算都嘗了些;不過一向處世,也還有點主義:我沒有妨害人家的企圖,可是人家逼得我沒路走的時候,我不能不自衛。我即使毀了也不怕,但未必一點影響也沒有。」

  他還是交叉著臂,站在那裡,但已經不笑了,兩眼閃閃地,正像一條狼在準備搏噬。忽然他目光一斂,冷冷地答道:「你這番話是對我說的麼?嘿嘿,小姐,冷靜一點,不要太興頭。」

  「我不對你說對誰說?我正在後悔一向太冷靜!」聲音是提高了,我存心將他逼上火來。

  「嗨嗨嗨——」他連聲冷笑,惡狠狠地瞪視我;突然一轉身,就朝門口走。這一下,頗出我意外,我正在籌劃下一步的動作,可是他又站住了,回過身來,走近我面前,低聲然而滿涵威嚇的意味說道,「你打算怎麼辦就怎麼辦罷,我倒要看看你的牙齒有多麼尖利!」

  我忍不住笑了。這還能夠瞞過我麼:隱在這樣大言之後的,往往是虛怯。我終於在神經戰上取得了主動的地位。我側著臉,嫣然微笑,曼聲說:「我的牙齒有多麼尖利,你是永遠看不見的。我向來少說話,不是還承你誇獎過麼?但現在你既然吩咐我,要看看我的牙齒,那麼,今後我在幾個人面前,倒不必再做沒嘴的葫蘆。不過如此而已,沒有什麼尖利。」

  他沒等我說完,就大步走了幾步,在我最後的一句上他站住了,兩手緊握一下,把手指關節弄得必必地響,自言自語道:「該死!簡直是恫嚇!」

  「不是!」我馬上接口說,聲音放重了些。「今天不是恫嚇,只不過來交換交換意見,看看我們之間有沒有共通點。如此而已!」

  他裝作不理會,繼續大步的走,忽然一個圈子繞到我背後,猛可的將兩手向我腰部箍來;我吃了一驚,一面掙扎著站起來,一面卻聽得他格格地獰笑道:「小姐,我們的共通點就在這裡!」我明白他的意向了!這淫邪絕倫的惡鬼!我盡力一掙,厲聲喝道,「你別裝傻!」同時,我一瞥眼見他的武裝帶掛在一張椅背上,他那支手槍也在一起,我搶前一步,掣槍在手,退後一步,聲音放和平了些說:「要不要我提醒你一句,我是在戰地服務過來的。」

  局面發展到如此,大出我的意料,但那時我有什麼旁的辦法呢?

  他似乎也怔住了,兩手交叉在胸前,歪著頭,向我凝視。

  似乎也在躊躇。

  這時候,門外來了輕輕的叩聲,我把手槍丟在桌上,就去開門。當差的報告:東屋那位客人說要走了。

  「你有公事,我們明天見罷。」我回頭笑了一笑說,就輕盈緩步走了出去。到得街上時,才覺得心跳的不肯停住。

  我不承認我已經失敗。我對於G的估量,本來不高;希望他能夠放「和平」些,那就比「駱駝穿過針孔」還要難。我找他的目的,只是試探,——試出他是否在幕後指揮小蓉和我為難。這一點,現在已經弄明白了。

  可是我也不敢自信前途已無困難。在這樣的環境中,除非是極端卑鄙無恥陰險的人,誰也難於立足;我還不夠卑鄙,不夠無恥,不夠陰險!我只不過尚留有一二毒牙,勉強能以自衛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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