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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趙克久聽得那女人的口音是自己家鄉那一帶的,就搶著把事情說明。女的聽說還有兩位「女同志」也找不到住處,很同情地望著小陶和小陸說:

  「營長到車站去了,還沒回來,我也不敢做主。」

  「那麼,你是營長太太罷?」趙克久冒失地問。

  那女的忽然支吾起來了,不承認,也不否認,卻招呼著小陶和小陸道:「進來坐坐,慢慢想辦法。」

  女的約有二十多歲,長得也還好看,不過臉色非常憔悴。她請這四位客人進了那房間,卻又並不替他們「想辦法」,一句一句追著趙克久探詢她家鄉的情形。她又說出她父母的姓名,問趙克久知不知道他們。

  「好多時候得不到信息,」女的輕輕歎著氣說。「現在我是回不去了,只好跟著他走。」

  他們的鄉談,小陶和小張他們都不甚懂。後來,小張耐不住了,拉著趙克久問道:

  「商量好了沒有?」

  「什麼?」

  「住的地方呀!」小張也看出不是那麼一回事了。

  「哦!不要著急,總不會沒有辦法!」女的接口說,這次她用了「普通話」,大家都聽懂了。

  她告訴他們,這裡一共四間,兩間都擠滿了兵,一間住了營長和她,剩下的一間擠著房主人大小十多口。

  「這裡再加上你們四位,」她看著房內的地位,「本來也可以將就。不過,營長就要回來的。」

  趙克久他們都認為沒有希望了,但是那女的指著小陶和小陸又說道:

  「我不管如何,留下這兩位女同志罷。」

  事情就這樣決定,趙克久和小張去找房主人想辦法。

  這時候已經過了半夜,房主人一家除了小孩子,都還沒有睡著。對於新來的兩位,他們的態度是冷冰冰的。小張不管三七二十一,看見房內唯一可以躺下來的地方是一張板桌,他把軍毯裹在身上,就蝦一般蜷在那桌子上了。

  趙克久準備熬一夜,找出話來跟主人家兜搭。然而十句話中間只能得到一兩句簡短的回答。畏懼,不信任,而又蔑視的空氣,終於使得趙克久沒有勇氣再開口。不過他至少也打聽到很重要的一點:離這小村子十來裡,就是某鎮,那邊有水路通上海。

  矇矓了片刻以後,趙克久突然驚醒,看見那半掩的木板門外已經泛著魚肚白。他拿了自己的衣包和小小的被卷,不聲不響走到房外,脫下制服,換上便衣,又取出早已準備好的辭職書和制服紮在一處,心裡想:就放在小張的身邊如何?

  卻看見小陶走來了。

  「怎麼?這樣早?」趙克久詫異地問,心裡很高興。

  「那個營長,簡直不是東西。我和小陸,整夜都不敢閉一閉眼睛。」接著,她又歎口氣說,「我代那女人難受!她也是讀過初中的,連拐帶騙,上了當,現在她什麼自由也沒有!」

  「那麼,小陸呢?她在哪裡?」

  「她到屋子後邊找茅房去了。可是你怎麼換了便衣?」

  趙克久把自己的計劃簡單地告訴了小陶,並且說:

  「你也脫離了這糟糕的隊伍罷!賣膏藥,到處受老百姓的白眼,沒有意思。」

  小陶沉吟著,搖了搖頭。

  趙克久忽然又想到自己早就寫好的留給小陶告別的信,摸了出來,便遞在小陶手裡。

  「這是什麼?」小陶吃驚地問。

  「留給你告別的一封信,昨天就寫好了的。」

  小陶並不拆信,望著趙克久的臉,輕聲說:「我是打算回家。我的家在粵漢路以西。小趙,你最後也一定要往西走的,我們還有再會的機會。」

  「當然。短期間我就要去漢口。你找國華機器製造廠漢口辦事處嚴潔修,一定可以問到我的住址。」

  「我也給你一個通訊處。」

  小陶在自己的日記本上撕下一頁,寫著地址。夾在日記本內的一張小照忽然掉在地下了,這是小陶沒有參加工作以前照的。趙克久拾起來看了一眼,忽然小陶劈手奪了去,無端的笑了。她看著趙克久好一會兒,然後把照片和通訊地址一齊都給了趙克久,但忽然她的手一抖,手裡的自來水筆掉在地下,很不巧,這裡有一塊石頭。

  趙克久趕快拾起那自來水筆一看,筆尖已經壞了。他摸出自己的一枝「派克」遞給小陶:

  「你用這一枝罷。我到上海可以買的。」

  小陶接了筆,卻又從趙克久手裡取回那照片,翻過背面,寫了兩行字:

  再見罷,不在前線,就在後方。

  趙克信念了兩遍,自己回答似的加重說:「在後方!」

  他把制服和辭職書都交給小陶,鄭重握了手,就走了。忽然他又止步回頭去看。小陶追上來揚手叫道:

  「不要忘記,問候你的嫂嫂!也許她不記得我了,可是我永遠忘不了她!再見罷,在後方!」

  趙克久卻覺得小陶這幾句話好像是對他說的,不是對他的嫂嫂。他忽然感到十分難受,舉手說一句「再見,忘不了!」

  就大步走出村子,迎著剛佈滿在天空的朝霞。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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