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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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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面愈來愈壞了,卡車像個搖籃似的。車上人有一大半都打著瞌睡。趙克久自己在心裡盤算:「不管他們轉移到什麼地方,反正我不跟他們走了。汽車不會整夜開,遲早要停下來歇夜的,而且也不會離上海很遠,明天我還是能夠到嚴太太那裡討回音。即使明天不成,遲一天大概也不礙事罷?」 這樣想著,漸漸地他的眼皮也抬不起來了。 卡車突然猛烈地一震,把車上人都震醒了。車隨即停止。黑暗中只聽得四面鬧嚷嚷的人聲,浪潮一般時起時落。忽而又聽得火車汽笛的聲音遠遠地飛來,接著便是隆隆的車輪聲愈來愈響。這時候,四周圍鬧嚷嚷的人聲也就達到了高潮,甚至把火車的聲音也壓倒了。同時又看見手電筒的白光霍霍地掃來掃去。 卡車上人都紛紛下去,趙克久也學大家的樣。他夾在人叢中被推著上前,終於到了較為空曠的一處,人們都止步,原來前面就是軌道。 趙克久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也懶得去打聽;他默坐在路旁的一堆碎石子上。 又聽到了汽笛叫。但是人們呐喊怒駡的聲音真個是震天動地。趙克久又愕然回顧,同伴們都飛奔到那邊去了,這裡只剩他一個。他料想他們也是去搶車的。他有點慌了,跳起來也朝那邊擾亂的一堆走去。可是他剛跑了兩三步就聽得砰的一聲槍響,接連又是兩槍。他不由自主地返身向路旁拚命亂跑。跌倒了,馬上爬起來再跑。突然那怒潮一般的喊聲靜下去了。汽笛又叫了,這次卻是威風凜凜的長鳴,足有一分鐘之久。 列車終於開走了,載去一大批,留下來的還是一大堆,黑暗中也不知究竟有多少,但好像也都疲乏了,靜靜地都在軌道兩旁坐下來,等候再一次的機會。 趙克久在人堆裡轉了半天,幸而聽到了小陸的聲音,方才找到自己的一夥。他們集中在一棵大樹底下,七嘴八舌地發牢騷。 「這樣沒有秩序!」好像是錢科長的聲音。「要是給敵機發現了,可怎麼辦呢?」 「站長太不中用了,為什麼他不照命令執行?」 「那也怪不得他呀,別人不守命令!」 「看來今晚上我們是走不成了,」又一人說,「我提議到車站裡找地方睡它一覺罷。」 「嘿!你還在做夢!站裡全是傷兵躺滿了,你一個腳趾頭也插不進去!」 「那麼,還有站長室呢?」那人不服氣地說。 「好,好,你自己去看去!也許牆上那掛衣鉤還沒有被人家搶先占了去!」 大家都哄然笑了。 趙克久發現小陶獨自坐在那大樹根上,兩手捧著頭。他忽然想到了口袋裡那封準備留給小陶的信。於是從早上到現在整整一天內的變化,一古腦兒又都壓在他心頭了。他本來是計劃得好好的,可是現在他就像滔滔洪流中的一根稻草,身不由主被卷著走,可又不知道前面等著他的是一片芳草的陸地呢,還是黑暗肮髒的臭水溝。 他站在小陶身邊,輕聲問道: 「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們的目的地是哪裡?」 小陶吃驚地抬起頭來,看見是趙克久,一會兒以後才回答道:「上海撤退了!敵人在金山衛登了陸。」 她把自己知道的消息詳詳細細告訴了趙克久:部隊奉命在無錫集中,而他們這班幹政治工作的也許還得往西退,政訓處長在蘇州,因此目前第一步大概先到蘇州;誰也不知道將來怎樣,可是她以為也許他們會留在太湖一帶,最後退入江西。 趙克久聽了半晌不作聲,末了,他歎口氣說: 「金山衛離我的家很近。」 「哦!哎,我想到你的嫂嫂,她還拖著兩個孩子。」 「他們也許先到鄉下躲幾天,可是,小陶,我今天要是留在上海……哎,現在我可沒有了主意。」 「你著急也沒有用啊!」小陶以為趙克久焦急的是家裡人的安全,便極力安慰他。「況且敵人的目標是上海,那個小鎮沒有軍事價值,敵人不一定去。」 趙克久不作聲了。他這時焦慮的,並不是父母等等,他覺得父母和嫂嫂妹妹他們總有辦法;他著急的還是他自己。跟著部隊走罷,他實在不感興趣,自己走自己的路呢,本來還有這勇氣,可是現在聽說大軍西撤,又親眼看到交通這樣混亂,他怎麼能不躊躇? 他正打算把自己的心事告訴小陶,和她商量辦法,忽然小陸跳著來了,很高興地叫道: 「走罷,走罷,趕快上汽車去!」 「上汽車幹什麼?」小陶站起身來問。 「錢科長決定變通辦法,不等那火車了!」 小陸一面回答,一面拉著小陶,又催著趙克久快走。 手電筒也亮起來了。雖然立刻聽到一片聲喝著「不許打手電!」可是他們這一夥誰也不理,一陣風似的就跑走了。 卡車又上路了。顛顛簸簸走了半個鐘頭,看見前面有燈光了,大約是一個村子。卡車開到第一個人家門前就停止了。 錢科長從司機室鑽出來,揚手對車上人叫道: 「各位同志!今晚在這裡過一夜。各人自找睡覺的地方,各人照顧自己的行李!」 說完,他開亮手電筒,闖進村去;他的勤務兵提著他的行李趕快跳下車,跟著他走。 這村子一共只有二十多戶人家。然而最使趙克久他們大吃一驚的,卻是每份人家幾乎都已經住滿了不速之客——十分狼狽但又十二分蠻橫的潰兵。 趙克久和小陶、小陸和另外一位同事直找到村尾,看見有一座離群獨立的房子,窗上閃著燈光,門前空地上也沒有隊伍所到之處那種必有的騷擾狼藉的景象。 「謝天謝地,我們發現了新大陸了!」 姓張的那位男同事這樣說著就朝那有燈光的一間走去。這房子是並排四間,只有最末的一間有燈光,看樣子這是裝著玻璃窗的。但是還沒走到這一間的前面,就聽得粗暴的聲音喝著「站住!」同時,亮晶晶的刺刀尖也到了那姓張的胸前了。 小張並不示弱,他也喝問對方是屬哪個部隊的,這裡住的是誰?那衛兵不回答,橫著槍只是不許小張走近。這時趙克久他們也上來了,七嘴八舌助威。 閃射著燈光的那間房有人出來了,一個女人的聲音問道: 「什麼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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