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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姚紹光提起他的酒瓶來,在月光下照了一照,瓶裡的酒只剩小半了。他看了又看,搖晃了幾下,終於在他那尖底的小酒盅內倒了三分之一,打算送給歪面孔喝,好比大元帥要部下出陣衝鋒,例須賜酒三杯;他拿起酒盅,眼看著歪面孔,忽然又捨不得了,輕輕地放下了酒盅,又側著頭看看那兩樣下酒物,終於笑了笑,對歪面孔說道:

  「可是也不要先提到我啊!到了緊要關頭,我自己會出面給大家撐腰!」

  他急忙拿起杯子,一仰脖喝幹,又急急忙忙把那剩餘的下酒物也一掃而光,乘著七分酒興就勢在艙板上一躺,哼著不成腔的花鼓調。

  月亮已經掛上了烏桕樹梢,出去採集綠枝的唐濟成他們高高興興背著許多冬青枝回來,馬上就分配給各船,漏夜修補那偽裝。墳堆那邊還有十來人在高聲談笑。另外有幾個則蹲在烏桕樹下吸著煙。

  歪面孔慢慢地踱到岸上,他先找到最相好的兩個翻砂工人,然後又一同到那墳堆近旁。伙食太壞,大家早已不滿。歪面孔他們不費什麼力氣就把九條船上的人都聯絡好了。可是他們瞞過了張巧玲和蕭長林。他們又推定了石全生的老婆負責打聽沿途各鎮的物價,等到得了真憑實據就和蔡永良算賬。

  第二天清早,十四條船先後出發了。蔡永良坐的是第七號,也是大船,裝的是半成品,僅只半載,所以走的最快,照例它是領隊。和姚紹光的作風不同,蔡永良並沒給自己準備好一個「防空室」,可是他為自己留下了寬敞而舒服的中艙,又用廠裡的鋼板蓋在他這中艙的頂上,鋼板之上又是偽裝。他這船內不搭工人,除了四個精壯的船夫,就是那缺嘴阿四,——在蔡永良手下熬滿了四五年的老幹部。各船的每天菜蔬就是缺嘴阿四奉命去採辦的,蔡永良那一本糊塗賬,當然這阿四肚裡最明白。

  河面飄著濛濛的細雨。這雨是拂曉的時候開始的,數小時來,不曾停過,可也沒有變大。這雨像一層薄紗,罩住了樹木和村莊。原野的鮮豔色彩好像受了潮濕,都有點漫漶起來了。

  蔡永良盤腿坐在中艙,嘴唇上粘著一枝香煙,那煙灰足有半寸長,還沒往下掉。他在計算路程,也在計算他可能增加的進項。大家都不滿意他辦的伙食,他也知道。可是他自己也並不滿意。那一天,第二號船上,唐濟成一方面勸住了周阿梅他們,一方面也叫唐太太找機會給蔡永良一個暗示。唐太太教過多年的小學,為人最溫和,她不說船上伙食怎樣,只描寫了「兵荒馬亂」的當兒菜蔬難買。可是蔡永良已經猜到了她的來意,很大方地說了這樣的話:

  「大家總以為這伙食裡頭我賺了不少,老實說罷,全部落腰包也不過十來塊,我在上海搓搓小麻將,碰到手氣不好,十來塊還不夠八圈牌。況且,十天八天也就到了埠頭,難道這十天八天的油水就夠用一世麼?老實說,這樣一件事本來用不到我來管的,不過嚴老闆吩咐下來,我不好不應承呀!誰要是願意代替我掮這木梢,我是求之不得。」

  蔡永良這一番話並非全部扯謊。天公地道,他並沒存心在這每天每人二角錢的數目上打太大的主意,他弄錢是「大處落墨」的。這幾天他自己吃的是「特別菜」,大家吃的怎樣,他不大明白;可是他不相信缺嘴阿四手腳會乾淨。

  「這缺嘴真是一條饞狗!」

  蔡永良心裡罵了一句,有點生氣了。香煙的那段長灰掉在他盤坐著的大腿上。他隨手拂了一下,這才覺得尾尻骨有點酸痛。這又是他和姚紹光作風不同的地方:他尊重習俗,在船上就睡艙板,不過墊得厚些罷了。

  他把身子躺平,游目四顧。靠近右舷,一隻矮茶几上,端端正正放著兩隻盤子,一是糖果,一是瓜子。他探起上半身抓了一把瓜子,嗑了幾顆,覺得無聊,便又翻身到那矮茶几旁邊,從舷旁的竹篷下面窺看船外的風景。

  濛濛雨依然保持著過去的密度。作為偽裝的樹葉,現在吸飽了水分。斜掛在竹篷邊的一束松枝,綠的耀眼,從松針尖上滴下了一顆一顆的水珠。忽然這一束松針顫抖起來了,接著,蔡永良覺得眼前一黑,又聽得蘇蘇磨擦的聲音。從後艄又傳來了船家和來船打招呼的口號。蔡永良探頭到竹篷下一看,只見一連串的木船正從對面駛來,擦肩而過。這些船也有偽裝,而且都插著一面小旗。

  「又是差船,裝的不知是兵呢還是軍火?」

  蔡永良這樣想,便喚:「阿四!」

  沒有應聲。

  他拉開那幅布簾向前艙看了看,沒有人。阿四的一件灰布夾襖丟在艙板上,旁邊還有半盒香煙。這竟不是阿四向來吸的「紅金龍」,而是蔡永良吸的「三炮臺」。

  蔡永良不能不生氣了,他厲聲再喚:「阿四!」

  這一回,應聲來了,在後艄。蔡永良跳了起來,一伸手就掀開那隔離中艙和後艙的蘆葦,他看見阿四也正慌慌張張跳了起來,艄板上散著幾張紙牌,另外兩個同在鬥牌的船家似乎也吃了一驚,面面相覷,手捏著紙牌。

  蔡永良沒有說一句話,放下蘆席,又盤腿坐著。

  船上鬥牌是極平常的事。不但阿四,大部分的工人也喜歡這一道。如果不是身分有關,蔡永良也何嘗不想加入做個主角。再如果唐濟成和他的太太不那麼迂執,張巧玲不那麼拘束,而姚紹光的賭品也稍稍好些,那麼,蔡永良早就準備把他這寬敞的中艙貢獻出來給「同人」們共樂了。但是,現在他卻覺得缺嘴阿四不該賭。

  聽得前艙有了悉悉索索的輕響,蔡永良知道是阿四回來了。他身子一仰,背靠著那一疊棉被,半躺半坐著,心裡想到剛才看見的「三炮臺」香煙,便覺得自己的尊嚴受了侮辱。

  缺嘴阿四爬到那布簾旁,輕輕咳了一聲,表示他在聽候發落。

  等了好久,這才聽到蔡永良拉長了調子,學著嚴仲平有時對蔡永良說話的腔調了,慢吞吞說:

  「好啊,你這幾天發了財了,闊起來了,嗨嗨!」

  缺嘴阿四揭開那布簾,半蹲半跪,垂頭對著蔡永良,低聲應了幾個「是」,卻不說話。

  突然蔡永良的口氣轉了,——不再是模仿嚴仲平的腔調,而是他自己的了:

  「人家說你吃得太飽了,我在代你頂著名呀!」

  缺嘴阿四一怔,驟然間想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然而,立即他解悟過來了,一顆心倒放下了,他不慌不忙回答:「回科長!缺嘴阿四哪敢放肆。那些人的話是白水裡造橋。我經手的銀錢,都有賬。」

  蔡永良瞪大了眼睛,不置可否。

  缺嘴阿四摸著那連在皮褲帶上的小皮包,拉開撳鈕,撿出一張紙來,雙手呈上。

  蔡永良接過紙來剛看了一眼,臉色就有點變了。如果剛才他只是為了缺嘴阿四「真是一條饞狗」而生氣,那麼現在他的更其生氣,卻是為了這條狗不但饞而且膽敢自己表白它饞的還不過分。照這紙上的帳目看來,每天十一元四角的菜蔬費中,光是蔡永良的「特別菜」就去了一元,「三炮臺」香煙去了三元二角,水果、糕點、糖果、瓜子之類又去了一元,——而尤其可惡的,這賬上還有宕著的二元,下邊注明「茶點費」,還注著日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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