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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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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唐先生人是好人,他是一番好心。」許久沒有說話的蕭長林開口了。顯然他不是沒有意見,而是正在尋找發表他那意見的適當機會。「這一次的事情我們上了姚紹光的當……」 「唐濟成人是好人,可是他找三老闆想辦法這就不對。三老闆還不是站在他哥哥一邊麼?」 阿壽搶著說,面紅耳赤地又像準備吵一架。可是蕭長林不接受他的挑戰,只顧說他自己的話: 「姚紹光攛慫我們提要求,阿梅,那時你說這傢伙不過想借此討好大家,鞏固他在工會裡的地位,跟蔡永良爭權奪利。對的,這傢伙有這一手!可是,這一次,他和蔡永良是串通了幹的,他受的嚴老闆的指使。我們是上了當了!」「上當不上當,還說它幹麼?」周阿梅怒氣衝衝回答。「難道我們不應該提要求?我們替嚴老闆搶救機器,炸彈落在我們家裡,嚴老闆全廠的機器都搶出來了,可是我自己的東西呢?就剩了這一口箱子!天快冷了,冬衣還不知在哪裡?我們不找嚴老闆補貼,我們去找誰?總不能說,姚紹光想利用我們,嚴老闆和他串通,我們就應該不聲不響,光著身子跟著他到東到西?」 周阿梅越說越生氣,忘記了懷裡還抱著個小弟,提起拳頭在桌子上打了一記。這孩子扒在桌邊,正在玩弄著兩個棋子大小的螺絲帽,阿梅那一拳把兩個螺絲帽震得直跳起來,小弟吃了一驚,抬頭又看見他爸爸那一臉怒容,便哇的一聲哭了起來。阿梅更生氣,打他一掌。幸而阿珍姐這時把那幾件水漬衣服都已安置好,就跑過來招呼那孩子。 「啊喲,長林哥,你是看見的,我們那一天吃著炸彈,逃得性命卻丟了東西,住的地方也沒有,阿梅還得上工。我抱著小弟找到這一間破棚,噯,哪裡像是人住的?我收拾了三天,才算像一間屋子了,可又連一條板凳也沒有。再三求告著蔡永良,總算他發了善心,讓我到廠裡揀了他們當作垃圾的幾塊鋪板跟這張破板桌,還說是借給我們的,當場寫了借條呢!……」 「那時候我們太老實了!」阿壽忿忿地叫著,打斷了阿珍姐的話頭。「一心顧著老闆的機器,還當老闆是有良心的!」 「可不是!阿梅自己一聲也不哼!倒是唐先生過意不去,對周總工程師說了,這才拿到嚴老闆的二十塊津貼。二十塊夠什麼呀,買一床棉被也要……」 「算了,算了!」周阿梅暴躁地喝住了阿珍姐。「光翻舊話,有個屁用呀!」 「對,舊話也不用提了,」蕭長林趁勢接口說,「商量商量眼前的事。嚴老闆的兄弟聽說是明白道理的,他對唐先生說過,不能叫工友們太吃虧。不過,我們要是一點也不讓步,事情就僵到底。」 周阿梅和阿壽都不作聲。 「唐先生也和周總工程師商量過,」蕭長林繼續說,「周總工程師出了個主意。看別家工廠的辦法是怎樣的?我們不能比別家差些,可也不能高。唐先生說的明明白白,要是我們贊成了周總工程師的主意,那麼,周總工程師就和我們站在一道……」 「到底是什麼辦法?」阿壽性急地問。 「從上海動身那一天算起,老闆管吃管住。到了漢口,老闆單管住,發半薪,有家小的,津貼一點伙食費。」 「這不成!差得太多了!」阿壽大聲叫了起來。 但是周阿梅卻冷冷地問道:「搬家費呢?」 「沒有。可是你別著急,聽我說呀。不是說到了漢口以後老闆管住麼?廠方給我們宿舍,也給我們床鋪、桌子、板凳、灶頭、鍋子,——這些都不用我們自己花錢了。另外,還可以得一些津貼,那算是拆卸工作完了以後給的半薪,也是算到漢口為止的。」 「啊喲!」阿珍姐一手攙著那扶住板凳在學步的孩子,同時回過頭來望住了蕭長林說,「老闆們的算盤真精!這也半薪,那也半薪,人家可不能只活半個人!」 周阿梅沉下了臉卻不作聲。 「早知道姓嚴的反復無常,」阿壽恨恨地說,「當初就不給他拆機器,一個炸彈完他媽的蛋……」 「不行,不行!」周阿梅突然跳起來大聲說,「這樣的條件不行!」 蕭長林也站起來,臉也紅了,高聲叫道:「阿梅,嚴老闆就巴不得我們說一聲不行!」他轉臉看定了阿壽。「當初我們為什麼肯拚命替他搶救機器?為了他媽的幾個錢麼?還是巴望嚴老闆記得我們的好處,白送我們幾十塊錢過冬麼?」 「得了得了!你是氣量大,不在乎!」 「我不是氣量大,你和阿梅也不是氣量小。我們當初都知道,替嚴仲平拆卸機器,不光是幫他保全了財產,還要督促他把機器搬到內地,開工造貨,打東洋小鬼!現在嚴老闆的機器保全下來了,是靠我們拚了命搶救出來的;幾時遷到內地去開工呢?嚴老闆早就推三挨四,面是心非。可是我們倒又送給他一個把柄,讓他反咬一口,不是他不願意遷廠,倒是我們討價太高,他沒法辦。我們最初替他拚了命,現在又成全了他的鬼計,我們還擔了責任;阿梅,阿壽,這是不是我們的氣量太大了麼?」 蕭長林說這番話的時候,阿珍姐把小弟安置在屋角的一張破席子上,隨手又拾取一把老虎鉗給小弟當作玩具;可是她一心卻在傾聽蕭長林的話語。她這幾天來最耽心的,就是阿梅失業。她希望遷廠能成事實,也無非因為在上海找工作實在沒有把握。當下她聽了蕭長林的議論,忍不住插嘴道: 「只怕我們把條件講低了,嚴老闆還是不答應。老闆們向來是得步進步的。」 蕭長林還沒回答,周阿梅卻接口說: 「犧牲,犧牲;只要不是白便宜了敵人。那天南車站一個炸彈,死的人有多少?我們總算還留得一條命。」 蕭長林看見周阿梅終於明白過來,便又看著阿壽問道: 「阿壽!你怎麼不說話?」 「照別家工廠的辦法——大家贊成我也贊成。」「當然要開會,」蕭長林說著就向外走,「不過我們先得跟大家把道理講明白。阿梅,你是東西炸光了的,你去找人家講道理,人家會服你。我還有事,晚上再來。」 這時,雨也停了,周阿梅望著蕭長林那高大的背影,自言自語道:「話是不錯的,機器搬到內地去開工,這才是比什麼都重要。」高大的背影看不見了,周阿梅的眼睛還是定定地望著。忽然他在桌上拍了一下,站起來對阿壽說:「走!我們去找工友去!有的傢伙是牛性子,得耐心來講通他。」 阿梅和阿壽走了不久,阿珍姐背著孩子,坐在門口劈柴。淡淡的斜陽照著路上那些大大小小的水潭,路邊略為乾燥的地方早已擺滿了地攤,——舊衣服、破爛家具、瓶瓶罐罐,什麼都有,這是戰爭發生後新添加的一種行業,幹這一行的大都是難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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