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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誰在院子裡開了一盞電燈了,樹枝把燈光搖晃成一閃一閃的。羅求知看著這閃閃的光,他突然暴躁起來,他的思想閃動的幅度也愈快而愈短。

  「辛佳是完全著了魔了,」羅求知想,「我可以打賭,她是盲目跟著他們跑,她實在不知道他們是幹什麼的!」

  猛然把雙手在窗欄上拍了一下,羅求知又想:「然而,即使她知道了他們是幹什麼的,她也不會明白他們背後的某種關係。」

  「怎麼她會明白呢?」羅求知定睛看著那從樹葉中間搖晃出來的閃光,好像是對它說,「辛佳本來就完全不懂什麼叫做政治,她就是埋頭讀書,受不得一點委屈,都是姨媽把她嬌養慣了的。」

  「王科長說的對!辛佳是誤入歧途!」羅求知歎口氣,覺得嚴季真更其可恨了,而且相信自己之恨嚴季真毫無私人方面的不光明的成份。

  「然而辛佳的脾氣就是不服輸。王科長他們逼她說,她就一定不說。」羅求知低著頭想。一會兒以後,他又突然自己笑起來,很得意地想道:「要是我知道了嚴季真的背後關係,找個機會對辛佳拆穿了,那她是會明白過來的。」

  於是羅求知的思想繞過一個圈子又回到半晌以前的地點。他以真摯的感情悔恨前天不曾「跟」了辛佳一同去「看看」。

  他這悔恨的時間並不長久,牌聲和殷美林的笑聲把他從惘然自失的狀態中驚覺過來。他念頭一轉,更其「現實」地又想道:「可是,羊肉不吃惹身騷,要是那天我也去看看,那我也成為有了某種關係的了,大概今晚上也不能在家裡過宿了。」

  輕輕的剝啄聲從門上來了,羅求知不曾聽到。門慢慢開了,女僕顧媽端著一個茶盤走了進來,茶盤裡有兩碟點心。「大少爺,」顧媽放下了點心,輕聲叫著。「太太說,還有四圈牌,打完了再開飯。大少爺要是肚子餓,先吃些點心罷。」

  羅求知轉過身來,看見那兩碟點心都是油炸的麵食。他取了一件,卻又看見碟子底下壓著幾封信,他就放下那點心,先看信。

  最上面的一封是土氣十足的中式信封。羅求知皺著眉頭,心想「這是哪裡來的,」拿起來一下撕開了封皮,卻不料裡頭的信箋倒是很漂亮的洋紙,銀色的直欄,四角又都印了粉紅色花朵。一共是三張。羅求知看了一兩句,便翻到最後一張看那署名,又側著頭想道:「趙克久。這是誰呀?」他再回過去看第一張,看到一半,又皺著眉頭,自言自語道:「哎,哎,廢話!又是一個著了魔的!抗戰,抗戰,你為什麼不上前線?」他翻過了第一張,眼光就像跑馬似的溜過了第二張,一邊看,一邊驚訝道:「哦!原來還是嚴潔修的同學呢?哦,也和辛佳認識?這可怪了,怎麼認識我呀!」第三張他看的更快了,忽然伸手拍自己的腦袋,叫道:「哦,哦!是他!怎麼叫我記得!才不過一面之識。在那樣亂糟糟的場合,而且又是隔開了那麼多的日子!」

  羅求知把信尾的署名又看了一眼,放下信,便吃點心。他慢慢地回想著他有生以來最緊張熱烈也被他父親罵為「最荒唐」的一幕:當爭取愛國自由的各大學學生堅決要到南京去請願,在佈滿軍警,臨時戒嚴的北火車站到處找尋「司機」的時候,不知是哪個促狹鬼替羅求知代報了名,於是在許多同學的推推拉拉鼓掌喝采聲中,羅求知被擁上了那嗤啵嗤啵歎著氣的火車頭,而且和另外三位不相識的大學生忙了半夜,其中一位就是土頭土腦的趙克久——同濟工科二年生。

  「哎!真是胡鬧!」羅求知想著,伸手就拿第二封信。剛看了信封上的字,他就禁不住叫道:「哦,這是弟弟的字呀!」他拆開封皮,抽出小小一張紙,匆匆看了,滿臉喜氣洋洋,立刻站起身來,又在茶盤中抓了餘下的最後一封信,便跑出房去。

  原來他的弟弟求實,妹妹求是,從北平出來,終於繞道到了漢口,而且已經會到了正在那裡忙於工廠遷建事務的父親了。

  這是一個喜訊,羅求知急於要告訴母親。他一邊走,一邊又拆開手裡的第三封信。當他展開那印有機關名稱頗為堂皇的夾貢信箋時,他正走到了樓梯頭,這裡光線暗淡,只看到那麼大的信箋上只有寥寥兩行小字,下面有扁而且闊的宋體字的長形硃印。這時他才注意到那封套上原來也是印得有機關名稱的。他一面下樓梯,一面忖量道:「這大概又是什麼工廠遷移監督委員會給父親的公事。」樓梯下寬闊的甬道內有衣架,右面那房間內「竹戰」正緊張到頂點,除了劈劈拍拍的牌響,連一點笑聲都沒有。小大姐和顧媽穿梭似的往來,端進去香茗和點心,端出來香煙蒂、瓜子殼和水果皮。羅求知放慢腳步,就燈光下是,那寥寥的兩行明明是這樣的幾個字:

  奉王科長面諭蘇辛佳涉有某種嫌疑一事望於明日上午十一時來本科談話特此通知

  羅求知瞪大了眼睛望著這兩行字,捏著信箋的手不住地發抖。這樣有一分鐘之久,然後他轉身又上樓梯,到了自己房裡,把信一扔,歎口氣道:「完了!」

  他僵直地坐在椅子上,心裡亂哄哄,一會兒覺得「談話」亦不過談話而已,大概不會旁生枝節;一會兒卻覺得並不這樣簡單,「談話」而不「融洽」,往往要弄到「自行失蹤」的。

  「有什麼話要找我去問呢?」他低著頭想,又著急又發愁。「也許要我勸勸辛佳寫了悔過書就算了?也許還是那句話,辛佳的背後關係。啊喲,真害死人了!我說不知道罷,他們一定懷疑我是替辛佳包庇,懷疑我也是她的同黨;說知道罷,可我又實在不知道,說不出個所以然,他們還是不滿意。」

  想到這裡,他又痛切地懊悔那天沒有跟辛佳去「看看」,同時他也恨起辛佳來了。「要做,就不要賴,」他望著壁爐架上的蘇子培合家歡照片中的蘇辛佳,恨恨地說,「做是做了,承認又不肯,連累別人受罪!」於是,在既已確定了蘇辛佳是咎由自取,而他自己是無過被累,羅求知就準備聽天由命,逆來順受,心裡倒安定些了。

  不幸這安定不能長久。他暴躁地在房裡走來走去。反復念著一句話:「總得有點準備,總得有點準備。」他覺得「談話」之命不能不遵,而「談話」後的吉凶又實在無從揣測,那麼,唯一的辦法,是準備萬一他們「不諒解」時,他如何而不至於太吃虧。

  他在桌子邊一坐,打算起草一個電報給他的父親,「雖然父親遠在漢口,可是他會打電報回來托人說情的,」他想得很稱心。

  電報的內容還沒想得妥當,桌子角上那封趙克久的信忽然觸動了他的靈感。他把筆放下,拉開抽屜,在舊信和雜紙堆裡一陣亂翻,終於找出一本「同學錄」來了。他急急忙忙翻著那「同學錄」,終於在許多人名中間找著他的目的物了。

  這是學校的一個職員的住址。這是一位「有任務」的人物,同學們罵他是「狗」,然而羅求知得過他的「幫忙」。原來就是和趙克久相識那一次,羅求知雖然確是被硬拉進「火車頭」的,但事後,「麻煩」也就到了他頭上;那時形勢之對他不利,有甚於今日,曾在那火車頭中忙過半夜的人至少有兩位業已「自行失蹤」,但那時幫忙羅求知終於獲得「諒解」

  的,就是這一位「有任務」的分子。

  「他可以證明我是安分守己的,」羅求知想,現在他的臉上洋溢著喜氣了,「至少他可以幫忙我想辦法。」

  羅求知看一看錢包內還有三五十元,就舉著輕快的步子走下樓去。在甬道中遇見大司務老張,羅求知吩咐他道:「告訴太太,我有應酬。」

  在院子裡的走廊上,車夫阿四迎面而來,笑著叫道:「大少爺,上哪兒去?要不要車子?」

  羅求知遲疑了一會兒,這才回答了「不要」。

  弄堂裡的燈光還是那麼昏黃,百米長的那條甬道還是那麼冷清清,但現在羅求知並不感覺得什麼異樣了。當他走過弄堂中段那只很大的水泥垃圾箱的時候,他瞥見那幾個難民就蹲在垃圾箱旁邊,其中一個仿佛就是那可疑的漢子,銅盆帽依然蓋住了半個面孔。

  「到底是什麼路數呢?」羅求知有恃無恐地回過頭去朝那漢子看了一眼,心裡這樣想;但馬上又微微一笑,對自己說:

  「隨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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