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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一陣香風分散了羅求知的百分之幾的注意。接著是熱蓬蓬的口氣,在他頸後刺撥;他知道殷美林來了,而且坐在他背後。殷美林顯然已經重新化過妝了,濃郁的脂粉氣勾動了羅求知的煩惱。他是常常要設法逃避這種殷美林的觸角的,然而殷美林的頭髮卻又拂著他的耳朵了。殷美林在看羅求知面前的牌。牌是整整齊齊的站成一行,什麼都完備了,然而缺少一張。殷美林再看,發見那僅存的三四根籌碼旁邊還有平覆著的一張,顯然這是在「吊頭」了。這當兒,正輪到羅求知摸牌,他鄭重地起了來,眼睛只一瞥,眉頭就皺了,隨手撩在桌上。這是曾經使他聯想到手銬的「二筒」!對家忙說「來了」,就把牌攤倒。

  殷美林伸手把那張平覆著的牌揭起來一看,猛然叫了一聲「哦」,就吃吃地笑得喘不過氣來。她差不多要倒在羅求知懷裡,偷偷地又捏了羅求知一把,羅求知惘惘然也把平覆著的那張牌抓起來一看,臉立刻紅了,急忙地把它向散牌堆裡一攪,推開了殷美林,站起身來就走了。

  原來這一張也是「二筒」,一上來就有它。因為是孤張,羅求知又討厭它那形狀,便擱在一邊,不料就忘掉了,他始終誤記它是一張「二索」。

  羅求知逃進自己房裡,那「二筒」的形象還在他眼前晃。帶一點自暴自棄的心理,他往床上一躺,就任憑那些最怪誕而可怖的幻象不住地來擺佈他。

  漸漸兒,他在那些雜亂的幻象中間抓住了一個——恐怖性最小的一個,他打算靠這一個來打退其他的恐怖性較大的幻象。帶幾分惡意,又帶幾分降低了自己的身份的心情,他回想著殷美林的笑、媚眼,一切富於挑逗性的動作,乃至她身上那一股濃郁到使人窒息的混合著特種氣味的脂粉香。他臉上浮著鄙夷的神色,想到殷美林屢次的使人作嘔的賣弄風騷,乃至大膽的使人害怕的攻勢,……然後,好像想得倦了,他腦海裡暫時呈現了一片空白。

  然而,一片空白內漸漸又浮現出另一幻象。這是蘇辛佳,半年前不問外事而且和他相當親近的蘇辛佳。這雖然是相當遙遠的了,但時間並不使羅求知的回憶褪色。他一邊想著,一邊望著對面壁爐架上那一幀蘇子培合家歡照片裡的蘇辛佳。

  他凝眸看了半晌,忽然覺得自己臉上有點發燒。

  可是,回憶中的蘇辛佳忽然從半年前一躍而至現在,特別是她被捕的前一天,——這天下午,本來約好,蘇辛佳和她母親一同去看望羅太太,但是,當羅求知特地到蘇公館去接,臨時卻又來了嚴季真和潔修,於是辛佳就同嚴季真他們一塊兒走了。那時候,蘇辛佳的先躊躇而後決然的神情,現在羅求知還記得清清楚楚;而這記憶,使他痛苦。但更其意外的,騷擾了半天而暫時潛伏的那些恐怖的幻象,這時又捲土重來了,而且其勢極猛。

  羅求知從床上跳了起來,想道:「那還不如去看她們打牌,或者可以忘掉了這些討厭的事情。」他側著耳聽,牌聲從樓下來,劈劈拍拍的十分緊張,中間夾著殷美林的笑聲。這笑聲倒是正常的,羅求知記起殷美林對他笑的時候,都不是這樣的聲音。他恍惚又聞到了殷美林那可怕的濃郁的香氣,又看見了那更可怕的水汪汪的眼睛。他當真是怕她,因為他自知他不是怎樣有抵抗力的人。

  他惘然踱著,自己也不知為什麼,竟想到他偶然聽來的關於這位居孀不久的年輕女人的一些家庭情形。他忽然恍然大悟,自己對自己說:「哎,你看!走投無路,著急得要命,總以為弄堂裡那怪人是來監視你的,卻不知道他的目標倒是殷美林!」

  他松了一口大氣,相信自己並沒有什麼危險了。他甚至想跑出大門去看看那怪人到底走了沒有。但是猛一轉念,又覺得自己的猜度未必完全中肯。「殷美林的公公胡清泉固然有可疑之處,」他想,「但是殷美林本人不過是一個風流寡婦,利用她自己是無拘無束,風騷而又年輕,時時想玩弄她所中意的男人。胡清泉現在的太太,人家講她是雜種,胡清泉本人是『日本通』,日本朋友多得很,注意他是應該的,注意他的太太也是應該的,可是何必巴巴地派人釘住殷美林?況且這樣一個女人也不是會幹那些事的。人家說她雖然愛胡調,卻又膽小,所以專看上了像我這樣老實的人。」羅求知越想越覺得有理,同時便覺得自己的危險程度越來越加深。

  這一次,那恐怖的黑影緊緊地追著他,不讓他有躲閃之餘地。然而他也能夠鎮靜地想一想了。「王科長那些話,顯然給我一個暗示,辛佳有某種關係,而且他們得到了證據。」羅求知像一個第三者似的從頭分析起那「事件」來了。「那麼,辛佳究竟有沒有某種關係呢?」他失望地搖了搖頭。他實在摸不清楚。半年前,或者更推遠些,一年前的辛佳,如果他用最保留的態度也敢說理解她百分之八十,那麼,對於現在的辛佳,即使讓他大膽說一句,也不敢自信有百分之五十的把握。他走到壁爐架前,釘住了那合家歡中的蘇辛佳看了好半天,終於歎口氣道:「辛佳近來是一天天變得神秘了!」

  他下了這樣的斷言,立刻又想到前天嚴季真和潔修把辛佳拉在一邊咬了幾句耳朵,辛佳就連預定的拜訪尊長的約會也就不顧了,——「這不是神秘麼?」羅求知簡直有點忿慨了,於是他的第三者態度也保不住了,他以「追究」的心情回憶那天的經過。

  是在蘇太太和辛佳什麼都已準備好,正待出門的當兒,嚴季真和潔修突然來了。他們看見蘇太太穿了出門的衣服,而辛佳和羅求知手裡都拿著冠生園的紙盒,當然猜得到這是怎麼一回事;然而他們還是把辛佳拉在一邊,唧唧噥噥說了好幾分鐘。辛佳最初低頭不語,後來跑到蘇太太跟前低聲說了一句,蘇太太就說:「時光還早呢,等你回來,我們一同再去罷。」那時候,羅求知抓空問辛佳有什麼事,辛佳「神秘」地笑了笑,半真半假地說:「你去不去?你也去罷!去了你就知道是什麼事了。」羅求知沒有去。他和蘇太太等了一小時,還不見辛佳回來,也就不等她了。

  所有這一切瑣屑不足道的情節,現在經過了羅求知的極不正常,害著瘧疾似的腦筋回憶起來,都放大了幾千倍,而且閃閃地都放射著神秘的光。羅求知一面在「追究」,一面在後悔那時為什麼不跟著他們去「看」一看;——那時他之所以不去,固然是為的要對嚴季真他們來一個無言的抗議,但確實也想乘此機會給辛佳一個暗示:他不喜歡嚴季真及其侄女,他不願意辛佳老和嚴季真在一處,他雖然還不能禁止辛佳這樣做,但他為自己保留了不合作的權利,凡是有嚴季真在內的任何場合,他一定不參與。

  現在羅求知斷定了蘇辛佳是有某種關係的了。他踱到窗前,俯首望著黑魆魆的樹木,——僅僅半小時以前,他曾經幻想某棵樹背後都有一雙監視他的眼睛的,現在他可鎮靜得多了,他很懊惱地想道:「可不是,如果那天同他們去看看,多麼好呢?有什麼秘密,是什麼關係,不就都可以知道了麼?」

  他抬頭望著天空,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東南方,遠遠的,有一片紅光,而且似乎還有黑黑的濃煙。左邊,那是相距很近的了,一座高大的公寓大廈把它那層層疊疊無數窗洞裡的閃閃爍爍鬼眼似的燈光,為這陰慘慘的天空更增添了兇險的氣氛。一陣不大亦不太小的西風橫掃過窗前。風帶來了炮聲。風過後,窗下那些樹木還在驚訝不置,蘇蘇地絮語。而當然,更其「現實」的,卻是樓下的劈劈拍拍的牌聲,以及時斷時續的笑語,這中間也有殷美林的。

  這一切,在羅求知的神經上都沒有反應。他的思想,忙於跟蹤一些人——嚴潔修、嚴季真、陳克明。他和陳克明的相識,地點在蘇公館,時間亦不過在一個月以前,他和陳克明可以說是無恩無怨,——雖然他早就感到他和這位教授合不來。嚴潔修,這是羅求知所懼怕的一個人,而這懼怕的程度是和蘇辛佳對於嚴潔修的親密一同進展的。最後,羅求知的思想追蹤著嚴季真了。正確地說來,他和嚴季真不過是彼此認得,彼此知道姓名而已,殷美林也有資格自傲她和羅求知的「友誼」遠過於姓嚴的。然而羅求知對於這個僅僅認識的人,卻抱著惡感,因為第一、嚴季真是留學過法國的,第二、又是學醫的——雖然並未畢業,大概是為了政治關係,第三、又是為了政治關係,半年前從北平到了上海,第四、羅求知有種種理由斷定蘇辛佳近來的「突變」,嚴季真應當負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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