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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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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抄了名單來再看罷。哼!——這年成,有田也不夠味兒。米價又賤,佃戶又要欠,正稅,附稅,——附稅比正稅還重,一畝田收了租米完稅還嫌不夠,有什麼意思!」 「可是,二老闆,我們這裡還算是好的。前街林府上,田有兩千多,聽說去年淨賠了七百。林翁翁借債過了年。今年端陽節債頭逼攏來了,煥翁拿田單出去抵押,竟沒有人要。他情願吃虧,兩年前還是八十元一畝的,對折讓掉,竟也沒有受主。田地會這麼不值錢,許許多多大戶人家都要變成窮光蛋了,這世界!嗨!」 「莫說是田,什麼都一樣!」 二老闆歎著氣說,慢慢地摸出一根雪茄來,慢慢地點著了,銜在嘴裡,出神似的朝窗外看著。他現在的臉色更不好看了——是四成生氣,六成尷尬。 「二老闆。房租——今天不算了罷?」 老胡輕聲說,從身邊摸出一疊紙來。 「哦——哦!」二老闆急轉過身來,下意識地從嘴邊拿下那雪茄來,又下意識地朝那雪茄看一眼;這雪茄的火頭已經滅了,他就下意識地伸手到口袋裡去摸火柴匣,可是伸出來的還是一隻空手。這當兒,老胡已經擦燃了一根火柴,送到二老闆面前來了,二老闆便湊過去吸著,他那拿著雪茄的手指上的大鑽石又吸引了老胡的目光。老胡歎氣似的低低哼了一聲,丟掉了火柴梗,就揉揉眼睛。 二老闆那時就說道: 「哦,房租麼?你辦得怎樣了?我正要問你。橫街上那幾戶——一個是裁縫鋪,一個是剃頭店,還有——還有一家是擺個花生攤什麼的,都已經勒令遷移了麼?」 「剛才都去過。只有那家擺個什麼花生攤的,說話不講道理;——咳!二老闆,那擺花生攤的,聽說本來是華光綢廠裡的工人,廠裡停工以後,坐吃山空,他的女人勉強擺個攤子賣賣花生什麼的,一天賣不到五六百個錢,房租欠了四個月……」 「哦——管他呢!叫他搬!」 二老闆不耐煩了。提起華光織綢廠,他總覺得心煩。 「是——後來叫了警察,才限定他明天倘不付一點,一定要讓出。」聲音放低了些。「他——他好像並沒知道房東就是你二老闆。」 「嚇嚇——還有那兩家呢? 「那兩家都限他們到明年正月半。裁縫鋪付了五塊錢。剃頭店付了四塊。」 「還欠了多少?」 「一家是兩個月不到,一家是整整三個月。」 「怎麼!還有三四個月!喂,你再去催討。這班人刁得很,也賤得很,敬酒不吃吃罰酒;先前不是咬定牙根說一個錢也付不出麼?要他們搬,就四塊五塊的塞老虎屁眼來了。蹩腳裁縫忙一冬,年關裡剃頭店哪有個不出生意的?就是脾氣壞,拖得動一文是一文罷明。老胡。年前一定要他們再拔付兩個月,兩個月!」 「可是生意清淡倒也是真的。今天是二十六了,剃頭店裡椅子空起一大半。」 「明後天可就會熱鬧了。這班人——你不去逼他,他住了一世也想不到要出房錢的!哼哼!」二老闆於是想起了什麼心事似的踱了幾步,兩手反剪在背後。 「大街上和城外馬路上的那些租戶,我開了一個清單在這裡。」 當二老闆踱到第二個圈子,正跟老胡面對面的時候,老胡就一邊說一邊遞過那一疊紙去。這是兩張三十六行手卷式的信箋,寫得滿滿的。二老闆把雪茄銜在嘴裡,接過那清單去,看了幾行,眉頭就皺緊了;他翻過去看後半頁,草草瞥了幾眼,再翻過去看第二頁;末了,他又掄著他的肥手指,似乎大略算了一算,他放下了清單,就說道: 「真笑話!五六十家租戶,越是那些大字號,越欠得多;平均算來統欠三個月!十幾家大鋪子竟有欠上四個月的,好像約齊了來和我開玩笑!哼哼!」 「當真他們好像約齊了的。小鋪子倒還說,『求老闆寬放半個月,過了年一定拔還些罷。』小鋪子聽說老闆要收回房子,倒還存幾分怕懼。大字號啊,哎!軟來不中用,硬來呢,他們就像約齊了似的說,『市面不好,幾十年的老店都拖欠半年八個月呢!要是房東們都像你們二老闆那樣頂真起來,叫一聲讓房子,那還有什麼市面!』二老闆,——他們還說:『叫官廳來封門罷,我們巴不得!』哎,哎!我老胡幹了廿多年的收租人,這還是第一次碰到。」 「哼,笑話,笑話!」二老闆像費了很大的力氣這才吐出這幾個字來。他的臉上現在簡直是晦氣色了。剛才他對付佃戶剃頭店裁縫鋪,乃至對付擺花生攤的租戶,那種的威風,完全使不出來了。 然而他的心裡除了「尷尬」的感覺而外,還有點「氣不過」的酸痛:他「氣不過」這裡(不是上海!)的大字號租戶竟也學起上海那些租戶的樣來;他想不到他在上海碰過的那種釘子竟也在「這裡」再碰一回。 老胡好像也懂得二老闆的心事,但他又偏偏說道: 「不過,二老闆,這裡比起上海來,還算是好的罷?二老闆在上海的市房,造好了一年半載沒人租,租了出去欠欠也總得兩三個月,這裡到底沒有空起來呢。」 老胡雖然會湊趣,這一次卻幾乎弄巧成拙。二老闆突然站住了,眼睛一瞪,似乎想把一肚子的悶氣都借老胡身上來泄一泄;可是人在「尷尬」時候就是對於賬房先生之類大概也不能不馬虎點,所以二老闆只瞪了一眼,倒反乾笑了兩聲,搖搖頭說道: 「說它做甚!如今是欠債的反舒服罷了!總之是世道大變。」 於是二老闆舉手搔著頭,出神了好半晌,他忽然覺得自己的地位真是「滑稽」:他欠了人,卻又被人欠,他到底是應該屬舒服的呢,還是不舒服的? 這時有一條太陽光正射在二老闆的鑽戒上,閃閃的寶光反撥著老胡的眼睛,老胡覺得也是又舒服又難受。他想把眼光避開去,卻又捨不得避開;正在為難,忽聽得二老闆說道:「老胡,你就趕快去把佃戶裡頭最刁猾的抄個名單來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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