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茅盾 > 多角關係 | 上頁 下頁


  這是他父親的聲音。他父親回來了,他急忙看表,還好,四點還不到,長針指在9字上。他在客廳裡碰見小王,他也來不及罵他誤事,只顧飛步跑進了他父親的「簽押房」。

  不錯,這是「簽押房」。這小三間的花廳,從他祖父芝軒公以來就叫做「簽押房」。

  現在呢,卻是他的父親子嘉二老闆跟賬房先生老胡在那裡算賬。

  二老闆的臉色很不好——七分生氣,三分尷尬。「爸爸,剛才吃中飯時,我聽媽說起,這才知道你回來了。我正有點事要告訴你——」

  慎卿正待把擬好的一個大謊說出來,二老闆卻立刻打斷了他的話頭道:

  「你沒到外邊去過麼?不要出去亂說我回在家裡過年呵!懂得麼?」

  慎卿呆了一下,二老闆卻已經轉過臉去朝著老胡,把雪茄煙的蜜蠟咬嘴指著一本厚賬簿上的一行。慎卿趕快應了個「懂!」伸手搔搔頭發,就鼓足勇氣說道:

  「爸爸!你給我五百塊錢,——我經手過一筆賬。」

  二老闆轉過臉來,一對眼睛瞪出得跟金魚眼睛一樣。慎卿不慌不忙把編好的故事背了出來。二老闆似信不信地聽著,仰起了頭,只噴著淡青色的煙氣。他搖了搖頭,冷然說:

  「我不認這筆賬!什麼美國人,診費要那樣大!」

  他吸了一口煙,回過臉去,又問帳房先生道:

  「怎麼到今天才來對我說呢?你沒有提起過呀!」

  「那是少爺——」老胡頓了一頓,慎卿在他身邊悄悄地拉他的衣角。老胡便像想起了似的接下去道:「少爺自己陪了來的。我不會講洋話,沒有招待,——還當是少爺的朋友呢!」

  「他是我的先生的朋友。賣面子才肯來的。」

  慎卿也趕快接口說,松了一口氣,覺得那五百元是九成有望了。

  不料二老闆卻淡淡笑了一笑道:

  「既然是情面上來的,送錢不如送東西。他們外國人喜歡中國古董,一隻新窯的彩描瓷盤也當作寶貝。我有許多鼻煙壺在那裡,等我閑了,挑一隻送給他便算了。——其實不送也不要緊。」

  「那——那怎麼好意思!」慎卿急得滿頭是汗。

  忽然二老闆站了起來,雙手在那本厚賬簿上重重拍一記,就大聲嚷道:

  「錢麼?錢在這本賬簿裡。有了田收不到租米,造了市房收不到房租,——你們母子兩個倒只管向我要錢;難道我身上長得出錢麼!錢都在這本賬簿裡,不要說是五百塊,五千也不止;阿慎!你有本事去討了來,就算是你的!」

  「我從來不經手這些事,我——」

  「可不是?你就只會花。自己有錢放在人家手裡,單叫你去討,你就不會了!」

  「又不是我花的!爸爸——」慎卿也氣上來了,似乎他忘記了什麼美國醫生的診費根本是一個謊。「沒有就沒有,犯不上借著由頭排揎我呀!」

  「啊啊!慎少爺,你這筆錢回頭再商量吧。二老闆才來,許許多多賬頭全沒理清楚呢。——這年成,唉,跟人家討債倒要陪笑臉,說好話,莫說你慎少爺弄不來,就是我老胡也是走投無路。如今討債竟比從前借債還難了!」

  賬房老胡一面說,一面用腳尖去碰碰慎卿的皮鞋,又朝二老闆笑了一笑。

  賬房老胡剛才也吃過二老闆幾個軟釘子,所以他那後半段的話,一半也是自己發牢騷。

  二老闆歎了一口氣,仍舊坐了,看著慎卿那一張又像著急又像生氣的「壽桃臉」,就慢吞吞地說道:

  「慎卿,你們年青人真不知世故!如今這世界,錢放到了人家手裡,就不算是姓唐的錢了。十萬二十萬的賬,放出去容易得很;回頭你自己要用,哼!你就是活巴巴要餓死,也沒有人來睬你一下!算了,你這什麼診費,到底是不急之務,——到期的過期的債,人家還賴呢,——況且據你說,又是朋友情面,遲幾天更不妨。你自去罷,我還要同老胡商量收租呢!你倒查查賬簿看,佃戶欠了我們多少?房客欠了我們多少?」

  「可是我已經同朋友說過了,今天送去,外國人是最講究信用的。我丟不了這面子!」

  慎卿說得頂認真,似乎他背後當真有一個「朋友」,而「朋友」背後又站著那「美國醫生」,都瞪大了眼睛在望著他。

  二老闆卻笑起來了,閉著一隻眼,搖了搖手,冷冷地說:「什麼面子!一點小事情,也面子長面子短,還能做人麼?阿慎!你將來老練點,就會明白,現在,——哼,上千萬家當的什麼大王也欠了一屁股的債,公堂裡天天有他的官司,嗨,他老人家照樣吃酒應酬,面子蠻好在哪裡呢!去罷,不要耽誤我的正事了!」

  二老闆的肥而且紅的手指於是又落到那本厚賬簿上。老胡側過臉去朝慎卿使了個眼色,又微微一笑,便走近二老闆身邊,眼光跟住了二老闆的手指,在那賬簿的字裡行間移上移下。

  慎卿左手插在褲袋裡,右手摸著他的尖下巴,眼看著地下的方磚,轉了幾個圈子,他看見方磚上的太陽影子一個一個都像是月娥的蓬頭。他低低歎了口氣,覺得有生以來從沒如此之窘,如此之糟!

  「區區四五百塊錢都弄不到,這個台,在月娥面前可坍不下哪!」慎卿咬緊了牙齒在心裡對自己說。他失神似的踱出了那「簽押房」,就轉念要去跟他母親想想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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