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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八


  說著,眼望柳塘,似乎和他商議。柳塘這時萬沒料到太太有心住在這裡,又當著外人,不好顯露生疏。就順口說道:「家裡好在有張福照應,你就不用走了。」

  太太猶疑一下,才道:「好吧,那麼我就在這兒對付一宵,明兒再走。」

  柳塘聽她居然答應住下,大出意外,璞玉也覺愕然。當時,太太既不走了,便仍舊坐下談笑。柳塘心中卻打了轉兒,自思,我才得借題躲出來,她竟又追到這裡,不知是什麼意思。前幾日雖曾同室,卻是我害病,她來伺候。現在我的病已好了,實不願再和她像普通夫婦那樣同室而居。但這裡可住的房,只有兩間,一間被玉枝占著,璞玉陪她,太太住下勢必和我同室。否則,若叫她也到玉枝房中去住,似乎不大合宜。這可怎麼好?想著,忽生一計,就提議說今夜太太住下,大家可以熬夜打小牌兒。

  江老太太首先答應了。太太和璞玉只得陪著。柳塘本想叫江家母子和太太、璞玉共湊四家,自己置身局外。但一問江老太太,才知江湄出門辦事去了,今夜未必回家。柳塘做法自斃,只得強支病體,和她們打起來,哪知過了一會兒,竟支持不住了。璞玉也屢次離座去照看玉枝,不能安心久坐。江老太太看出情形,等打完四圈,便說張二爺害病才好,不可過力,咱們散了吧。柳塘只得隨著一笑而罷。江老太太伸手從他的錢堆中取了一元鈔票,放入自己袋裡,笑道:「你們住我的房子,可是賃的,不是借的,每月租價一元,我已經收了。」

  柳塘聽了初覺一怔,隨即悟到她的用意。原來在本地有種風俗,也是出於迷信的媽媽大全,但婦女卻都十分拘忌的遵守,就是凡遇親友借住房屋,不許夫婦同室,否則便於主家不利。若是在借住時期,發生懷孕事項,查明有據,主家可以認為汙毀房屋,去興問罪之師,要求賠償。所以普通人到親友家借住,多是夫婦異室,以泯猜嫌。但租賃卻是例外,因為租戶出錢賃房,那房便臨時屬￿租戶,和主人無關,也就沒有吉凶的問題了。其實,即便仍然有關吉凶,房主也沒法長期干涉租戶的男女居室,只好開這方便之門。但由此便有些開通的主人,遇有戚友借住,便收取些微租價,有時少到一個銅板,只是表示租賃性質,可以百無禁忌。

  這時,江老太太因為太太住下,就也仿行俗例,以免他們有所不安。柳塘自然很感激她的體貼,但由這上面知道她認定太太必和自己同室了,而且在事實上自己也不能不和太太同室,心中雖很不快,但也沒法躲避。太太卻很大方地笑說:「江老太太真夠周到了。」

  看她那意思好像承認該和柳塘同住。過了一會兒,女僕把牌桌收拾清了,江老太太告辭上樓。太太和璞玉也同去瞧看玉枝。過一會兒,太太自己回來,說:「璞玉已經睡下了。」

  就坐在了榻上。柳塘知道璞玉不會留太太在那屋居住,當然要自行睡下,叫她過來的。就把煙具挪了挪,請太太在對面躺下。二人對燈說著閒話,柳塘卻趕著把煙吸足,便自己閉目假寐。太太還給他蓋上被子,才躺到原處,也和衣睡下。柳塘因對太太厭惡,本來不困,硬要裝睡,倒給勾起失眠毛病,直到天亮以後,方得入夢。但他過後再想起此夜情形,就該深悔自己過於寡情,對不住太太了。

  到次日九點多鐘,太太起來梳洗,便要回家。璞玉留她吃過午飯再走,太太依了。等到柳塘在近午時起床,才一同吃過飯,天已兩點鐘。太太知道自己既不能再在這裡過夜,早晚回去,都是一樣,便不再逗留,吩咐雇車回家。臨行還和柳塘、璞玉說了很多的話,又對玉枝撫慰許久。江老太太送她出門,太太和她握手殷勤,大有依依不捨之慨。及至上車走了,江老太太回到房中,對璞玉嘖嘖誇獎張太太對人親熱,行事大方,真叫人可愛。柳塘和璞玉聽著,也覺她說得不錯,但只限於她所見的一個短時間裡,可以適用這樣品評。太太在這裡好像變了個人,完全不像在家的情形,不知她是改了脾氣,還是另有原因。

  再說太太回到家中,下車進門,張福和寶山由門房迎出,太太便說:「昨天因為下雨,住在那裡,家裡可有什麼事?」

  張福回答說:「沒事。昨夜過十二點,我知道太太不回來了,就為後院沒人,交給老媽子我不放心,搬到東廂房守了一夜。」

  太太聽了便誇獎了他幾句,又向後走。一進前院,就見王廚立在西跨院門口,向自己射著毒惡的眼光。太太心中一跳,忙低下頭,一直走入內院上房。她以前心境安適,對自己住房很是愛惜,時常親自動手收拾,使其窗明几淨,看著歡喜。但這時卻覺房中陰森可怖,從心裡不願進去,大有囚犯歸入牢獄的感覺。當時,休息了一會兒。便料理家事。接著,有母家的僕婦到來,報告尋覓玉枝仍無下落的事。太太便告訴玉枝已經覓得,毋庸再找,隨又把詳細情形說了,留那僕婦坐到天夕,這也是太太向所未有的和藹行為。那僕婦臨行自然照例詢問:「姑奶奶幾時回去?」

  太太口中回答:「過幾日得工夫再去。」

  心裡卻真想立刻跟了她走,回娘家住些日子,但覺事不可能,就多給了些賞錢。看那僕婦走去,自覺好像被拋在至窮極苦之境,又羡慕那僕婦比自己有福。

  過一會兒,天黑了,太太面上的愁容,隨著時間增加,晚飯也只吃了一點。飯後張福到內宅來回稟一件事,太太心中就打算叫他們仍像昨天那樣,搬到東廂房來守夜。但終覺不好出口,就變計說:「前天夜裡聽見小夾道裡常有響動,想是黃鼬作鬧,尋些破爛木器,把夾道堵塞。」

  張福應著出去,但是家中所有的一些破爛木器,都存在西跨院一間空房裡。張福和老郭去取,王廚向他們詢問,知道太太堵塞夾道,是阻塞自己到後院去的路,心中又氣又笑,就自告奮勇,給他們幫忙。太太看著張福等堵塞夾道,卻不料王廚也跟著動手,感到受了絕大的奚落。一氣回到房中,按頭便睡,但哪裡能夠睡著?過一會兒,張福回稟,已把夾道堵好。太太便叫他回門房歇息,自己把堂屋前後門全都關好上閂,坐在座上。自思,夾道已塞,王廚不能到後面去,前面的窗戶挨著僕婦所住的廂房,王廚總不敢再來攪鬧,自己或能得到安靜。想著,又坐了一會兒,便上床安睡,居然到了十二點以後,外面並沒聲息,太太覺得王廚不會再來,心裡一松,便漸漸入了睡鄉。

  睡了不知多大工夫,忽然被一種聲音驚醒,悚然坐起,心中亂跳,毛髮直豎,好似感到什麼預兆,從心裡覺得陰森可怖。房中只亮著一盞極小燭光的檯燈,陰陰暗暗。太太覺得在這房裡住了幾年,向來沒有這樣害怕,真如深夜坐在叢塚之間。外面似有鬼影欲相攫擊。她瑟縮著回頭一看,看見自己映在窗上的黑影,忙向前挪了挪。正要下地開亮一盞較大的燈,卻忽聽得外面有一種聲音,入到耳裡,不由又怔住了。想到方才是被這聲音驚醒的,再仔細一聽,好像外間有人用什麼東西撥門,不由打了個冷戰。心想,莫非王廚又來了?就要下床去看,但又因畏懼而遲疑了一會兒,才徐徐下床,走到房門口。她因為堂屋前後門全已關閉,所以內室並未關門,只放著門簾。

  這時,掀起門簾向外一看,房中燈光射了出去,就見堂屋前門正在向裡推開,一個人由兩扇門中間先探出頭兒,隨即全身走入。太太看著驚悸亡魂,方才要嚷,卻只張開了嘴,一口氣吸進喉嚨,沒再呼出來。原來她已看出來人正是王廚,覺得不能喊叫。而且燈光幽暗,瞧見王廚的面目,好似已失了原形,帶著幾分鬼氣,尤其他那神情奇怪,直著眼徐徐向房門走來,真如幻夢遊病者睡中遊行。

  太太嚇得呆立門旁,連掀簾的手都僵在門框上,及至王廚走近,見他那臉上有說不出的猙獰可怕,完全和平日異樣。兩隻眼睛赤紅如火,射出凶光。同時,亮光一閃,現出他手中持的一把廚刀。這把刀因為刀背向著燈光,所以太太未曾看見。這時,王廚手一動轉,刀的側面和燈光相映,太太方才瞧見。知道事情不好,立刻發動人類自衛的本能,忽然叫了一聲,就轉過身,忙要關門。但手頭已無力而又失准,連拉了幾下,才把門推過去,不料用盡氣力,只是關不上。低頭看,才見一條腿伸進來,把門擋住了。再一抬頭,又和王廚伸進的頭恰相對面。只見王廚的臉好像掛了鬼臉兒,不知是油,是汗,是泥,在鼻窪眼角裡,全冒著黑氣。不黑的地方,又青白沒有血色,真如戲臺上扮演要殺人或要自殺的人,抹了卵青和黑煤似的,而且五官也多掏歪了。眼瞪如球,口裂如盆,露出滿嘴黃牙,像在發笑,又像野獸要噬人。

  太太一瞥,看見他這臉兒,比見鬼還怕。同時,又由他口中噴出惡臭氣味,雖然聞得出是酒氣,卻好像飲酒過多,把五臟都燒爛了,噴發出比暑月中死貓爛狗還難聞的氣味,酒氣反被淹沒了。太太幾乎熏個倒仰,又加害怕,就顧不得擋門,向後一退,直退到床和櫃的中間。張口欲呼,但她的潛意識已經記住,不能喊叫。喉中方一發聲,就又咽住,同時將手背掩住了嘴。這時,她的眼睛瞪得真要突出來,見王廚推開了門,眼望著自己,似乎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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