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雲若 > 舊巷斜陽 | 上頁 下頁
二四九


  警予聽著,知道她是書生得第,想起十載寒窗,感懷今昔,不喜而悲,但悲極也正是喜極,就道:「親愛的,你不配還有誰配?快不要想這個了,你不是要洗臉麼?」

  璞玉道:「沒有水怎麼洗?」

  警予道:「我來替你去打。」

  璞玉道:「你去不是也得開門麼?」

  警予道:「我知道廚房就在旁邊小院裡,開門溜出去,打了水回來,再把門關上。等你梳洗完了,咱們再正式開門。」

  璞玉笑道:「那麼就勞駕你跑一趟吧。」

  警予從屋角拿起臉盆說聲你等著,便去開門。才拉門向外邁了一步,猛然嚇了一跳,急忙縮身退回。璞玉見他開著門逡巡不進,就叫道:「你可快去呀!」

  話未說完,見警予已退入房內,手裡的盆已不見了。方在詫異,警予已跳到她身旁,又見隨著他走進來的原來是張宅女僕石媽。璞玉在張宅時,常常和她見面,十分廝熟,此際在洞房中重遇舊人,不由大為羞窘。那石媽走入房中,先向警予請安道喜,又走到璞玉面前請安,說道:「給太太道喜!我們老爺太太怕您這邊兒沒人伺候,已經給找了一個媽媽。又怕她新來,摸不著門,所以把我也撥過來。現在那個夥伴打水去了,您有什麼吩咐?」

  璞玉聽著,方知兩個女僕一直在門外候著,方才警予一推門出去,臉盆就被她們接過去了,想著便赧赧的說聲:「沒什麼事,你歇著吧。」

  那石媽怎能歇著,便先收拾床榻。須臾那女僕端著盆進來,也道了喜,隨即伺候璞玉梳洗。石媽立在璞玉背後,忙得隨手兒轉,新來的女僕,卻奔走打著雜差。璞玉坐在妝台前面,想要什麼,不待說話,就有人遞過來了。她這才享到作太太滋味。過了一會兒,梳洗完畢,警予也過來就著她剩水洗臉。女僕獻殷勤忙要倒去重換,警予把手浸入盆中,連忙說:「這很好,不用換,不用換。」

  女僕都以為主人脾氣太好,體貼奴僕,寧可自己將就,不願多令奔走,但哪知洞房之中,男子用太太剩水洗臉,本是一種特權,一種享受。他知道這種女子洗臉剩水,是最有價值的,杜牧《阿房宮賦》上,那句「渭流漲膩,棄脂水也」,便說阿房宮女人眾多,大家把含有殘脂剩粉的洗臉水傾倒,循著禦溝,流入渭河,使河中水全都香溫脂膩。據說渭水再流入黃河,河中的魚,因飲了脂水的原故,就產生了著名的赤腮的黃河金鯉,可見這洗臉水多麼寶貴!尤其作丈夫的,用妻子的剩水洗臉,便如就浴于愛情的源泉,可以因著一種神秘的靈感,增加愛的濃度,並且使丈夫粗糙的皮膚,一變為柔潤可愛,或竟返老還童,比單獨用化妝品還強得多。所以凡是知趣的丈夫,都不肯放棄這應得的權利。

  警予洗著臉,只覺那盆中水,滑笏輕柔,好似絕不是平常所用的自來水,而是由江南故鄉湖山勝處的楊柳池塘中打來的如油春水,而且還多了一種莫名的香氣,不由笑著看了璞玉一眼。璞玉正對鏡塗唇,由鏡中看見他的笑容,就也回了他一個會意的笑,但在笑時嘴兒一撇,竟把唇膏塗得出了範圍,便又嬌嗔的白了他一眼。二人這時都會意無言,說不出的溫馨滋味。警予洗完臉,把房中收拾整潔。那石媽是個老手,較為曉事,把預備好的茶送入,放在桌上,就向那夥伴遞個眼色,一同出來,不在房中伺候。警予和璞玉對坐吃著點心,互相看著,都覺心中暢滿,卻無話可說,只有互視而笑。

  過了一會兒,璞玉才說:「這裡房子很好,又經二爺一番整理,住著太舒適了。」

  警予道:「舒適也未必能住得長,咱們還要走呢。你忘了王督軍送的那座樓房,咱們既然結婚,就不能不領他的情。今天見著柳塘就要和他商量,過幾日搬到新樓去住,還得正式請一回客。」

  說著忽見石媽走入,拿了張紙兒遞過說道:「這是張二老爺叫送來的。」

  警予接過看見柳塘筆跡,一怔說道:「怎麼,張二爺這樣早就送信來,他在家裡還沒睡麼?」

  石媽道:「張老爺已經起身了。他沒回家,就在咱們前院住的。連我們姨太太也就住在這裡。」

  警予聽了大為驚詫,璞玉雖也驚異,但心裡卻發生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好似女子出嫁以後,乍入到陌生環境,正在心意茫亂,忽見母家人前來探看一樣親熱滋味。她這時直已把柳塘看做母家的一位老長兄,好似這場終身大事,全是這位長兄料理,而且十分關心,一直在場照料,這情分怎不叫人感激,不由紅了眼圈,怔怔的望著警予道:「紙兒上寫的什麼?」

  警予看著道:「還不是跟我取笑!他可說是祝賀,就算祝賀也好!」

  說著又「咦」了一聲道:「這第四首我不大懂,好像很傷感似的。他有妻有妾,不許說這樣話啊。」

  璞玉道:「他說什麼?」

  警予道:「他說月下老人只替世人成就婚姻,自己卻孤孤單單獨守西湖,這意思就是抱怨人們不給配個月下老婆。西湖確有座月老祠,據說簽很靈的,可是我雖去過,卻未留神有沒有月下老婆,大概是沒有,因為向來沒聽說有月下老婆這個名兒。柳塘這句詩,未免可怪,他不該有這詞言。」

  璞玉接口道:「我卻明白了,不怪他有這傷心話。你知道他家出了事情嗎?」

  警予愕然道:「我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情?」

  璞玉就把雪蓉脫離的事說了,又道:「雪蓉在前一天去看我,我已瞧出她神色不對,言語支離,那時她已失蹤了一天,家裡人各處亂找。我忙催她回家,她到家不知跟二爺鬧了什麼吵子。第二天早晨,就聽老媽子說雪蓉回娘家去了,二爺還派人把她的箱籠全給送去,又另給了三千塊錢,大概就那樣斷絕關係了。」

  警予歎息道:「雪蓉不是柳塘最得意的人麼,怎會輕易下堂?我想必是她身上出了什麼事故,柳塘絕不是薄幸的人。咳!我們老哥竟遇上這樣拂逆的事,老境太不好了。可是他還有太太和玉枝呢?」

  璞玉笑道:「太太和玉枝麼,這裡面有好些事,等閒著再告訴你,現在且不管他。咱們應該怎樣?」

  警予道:「什麼怎樣?」

  璞玉道:「你忘了這是在咱們家裡,既知道二爺在前面,你不得盡些作主人的禮麼?再說咱們受他這些好處,也該見他道謝。」

  警予點頭道:「這是當然應該的。你不是梳洗完了,咱們上前院去見他。」

  璞玉猶疑著道:「本來該上前院去見他,可是前院還不知有誰,只這些下人瞧著,也怪不得勁兒,我真怕上前院去。得了,謝謝你,你去請他到後面來吧。好在今天是第二天,還可以賴詞兒,新娘不出洞房。」

  警予道:「你的臉皮也太薄了。前院不會有別人的,你既懶得去,我就請他進來。」

  說著向外便走。璞玉又拉住他道:「等等兒,我這會兒心裡發慌,見了他說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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