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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二


  璞玉見他搖搖晃晃的樣兒,恐怕跌倒,急要攔阻,但一把沒按住,警予已立起來。璞玉恰巧倒在他腋下,張臂抱持,一面叫道:「你要幹什麼?這不成,這不成!」

  警予方指著對面牆上,說聲:「我只要看看對聯上的字,不要緊的。」

  卻不料門外忽然有了聲音,猛聽那關閉的房門,「砰砰」

  響了兩下,好像有人在外攔著。隨聞好似半大公雞鳴的劈裂啞澀聲音叫道:「我說璞玉,你別想不開,放著福不會享,自己鑽牛犄角!人家趙秘書長對你還要怎樣?憑人家身份,招駙馬都招得,偏為你下這好幾年工夫,受氣傷心,都不在乎,世上哪兒再尋這樣好男人去!還有我兄弟張二爺,為你費錢費力,從火坑裡救出來,從閻王手裡挽回來,人家是為什麼?不是為成全你麼!如今他又用盡心思,擺出這個陣勢,借著送你出家,給辦了喜事,叫你跟趙秘書長成其好事。你應該明白,人們為你不易,就是我老婆子也不易!張二爺為這件事,就恐怕你出什蘑菇,很不放心,是我老婆子自告奮勇出頭幫忙,明著裝作香火婆兒接你過來,暗地我當的陪房差使,這洞房裡的事,全是我一個人擔著。告訴你璞玉,你不要裝蒜拿糖,人家趙秘書長為你可算為過了頭兒了,你但分有點良心渣兒,也得對得起人家。

  怎還這樣彆彆扭扭,吵吵鬧鬧,不順南不順北的,可真叫我老婆子看不下去!當初趙秘書長跟張二爺若不救你出來,在黑心疔窯子裡,一頓皮鞭子蘸水,就是挑水拾糞的,你也得認頭伺候!怎現在人們把你從十八層地獄捧上三十三天,天外有天,簡直上了玉皇沖天冠上那根旗竿。這樣房屋,這樣待承,今兒進了門,明日就是秘書長夫人是也,你還什麼不知道,倒又端起來!這可不怨我揭你的根,你實在叫我看不下去!依我勸你,趁好痛痛快快,歡歡喜喜的跟人家睡覺,要不然我也就要打個抱不平,給你點厲害的瞧瞧!我自己跟張二爺討的這陪房差使,曾許著他准保平安無事,你這樣抹我的老臉,叫我明天不能道喜交差,可別怨我不顧面子!」

  說著又「通通」敲門,高叫:「你到底怎樣?快說痛快話!」

  房裡的璞玉和警予,聽著全嚇得怔了,一點摸不著頭腦,只剩下對瞪眼兒。他倆夢想不到老紳董許著柳塘來當陪房差使,是預備有所作為的。因為她和柳塘一樣不知璞玉和警予曾經晤面,曾定約會,早已孟光接了梁鴻案。也不瞭解璞玉心中所抱苦衷和懼怯羞澀的特性,只認為她是故意裝蒜,要作出貞女,所以堅持出家。柳塘既要成全她和警予的姻緣,定下計策,以出家為出嫁,借題送到趙宅,先全大禮,還未免帶有強迫和欺瞞的意味,恐怕璞玉一心出家,鑒別發現被騙,竟不肯隨遇而安,反倒不依起來,弄成僵局,豈不惹老大笑話。而且將要無法善後,所以躊躇未決。老紳董倒很贊成這樣辦法,勸他放手作去,並且自告奮勇,到時擔當陪房差使。這陪房本有很大責任,在平常人家嫁女,必要尋個精幹內行的冰人,去給陪房。

  換句話說,就是新人的保鏢兼管理員,無論賓客如何惡哄,新郎如何刁鑽,新婦如何拗性,陪房都得施展能力,保護調和,使其一切圓滿。例如照規矩新人在首次歸寧之前,必得夫婦經過好合,變作婦人之身。若仍以閨體歸見父母,就算大大不吉,但房幃隱秘,他人無法干預,就只仗陪房在中間代負一切責任,設種種方法完成這個目的。若是新人中有一個智識未開,或是技術欠佳,她要加以誘導指正,若有特別情形,她還可展延歸寧的期限。今日老紳董就是幹這任大責重的差使,並且曾對柳塘誇口。她雖知璞玉到發現真相之時,或者要有什麼反抗表示,但她絕對可以有法制服,使結果歸於圓滿。

  柳塘以為她真有什麼高妙的招數,就轉拜託她。卻不料老紳董所抱的只有一種觀念,認為世上女子,無不希望享受榮華,得人憐惜,若有人不是這樣,那便是故意矯恃,成心裝蒜。裝蒜的人必有賤氣,應該用強迫手段壓制,任何自命清高的女子,也經不住一頓皮鞭,三天饑餓,她以為對璞玉就該如此做法。柳塘夢想不到她的高招,這樣簡便乾脆,若知道萬萬不敢奉煩。

  其實老紳董也沒打算取什太野蠻的手段,只想用口舌震嚇,便足可使璞玉屈服,所以在將警予送入房中以後,她便在門外傾耳偷聽動靜。起先聽房中有了語聲,卻因房門緊閉,聽不出是誰說話。及至警予看見對聯,想要走過細瞧,璞玉怕他跌倒,不由高聲勸阻。老紳董在外面聽出是她連叫:「你要幹什麼,不成不成」,語氣又十分促急,這明是拒絕口吻,她以為必是警予醒後,看到璞玉,有了什麼愛情的動作,而璞玉竟對他格拒。

  老紳董本來早已躍躍欲試,取著時機態度,覺得自己施展能力的機會到了,就敲著房門,說出這一套話。她的得意之事,便是揭出璞玉在黑心疔娼窯的諸事,和現在作一對比,叫她知道在當日若無人相救,她對販夫走卒的淩辱,也無可避免,照樣得低頭忍受。如今許多人抬舉,使她得到這樣地位,這樣風光,竟還矯情裝蒜,未免不知好歹。希望璞玉聽了這話,能夠因慚愧而爽然自失,這樣抓破她的臉,便再也裝不起來,只有對警予帖服了。她不知自己完全弄錯。

  璞玉真是好事多磨,偏在喜氣充盈的洞房初成,挨了這一頓意外的罵,可謂無妄之災。但她還一時摸不著頭腦,望著警予,瞠目如癡。警予也莫明其妙,二人都像木雕泥塑似的給定在床前。直到老紳董說完,警予酒氣驚得消了多半,才由聲音上聽出是老紳董,略微有些明白,就挽著璞玉坐在床上,低聲道:「這是老紳董啊,你明白她說的什麼?」

  璞玉道:「哦,老紳董,她為什麼?……我明白了,你不聽她說是和二爺商量好,來當陪房麼?」

  警予道:「我還不明白陪房是什麼意思。」

  璞玉道:「我等等再告訴你,你先打發開她,別叫再吵。」

  璞玉見警予尚在迷惑,就又說道:「我不是告訴過你,曾求二爺給尋廟出家,大概二爺認我是決計走那條路。他既不好相勸也不知道咱倆有過約會,所以暗地便這麼樣兒,假說送我進廟,卻給送進洞房裡來。你呢,你大半也不知道吧?」

  警予點頭道:「他今天在家請客,把我灌醉。我一直不知道影兒,醒來睜眼就看見你。」

  璞玉道:「這樣他連你瞞了。不過他知道你是專心愛我的,在這裡遇到我正合心意,總不會出什岔頭。對我卻不放心,恐怕我犯死心眼,定要出家,到看出受騙,要有什麼不招不備,所以派老紳董來當陪房,在外面聽氣兒。你從她的話裡還聽不出來,方才必是你站起來,我一喊叫,她聽見就當我跟你鬧什麼……」

  說著臉上一紅,又道:「你瞧我多冤,無故挨這一頓罵,她還要進來揍我呢!我明白她是好心,可是怎麼跟她說?你快給攔兩句,請她老人家放心安歇去吧。」

  警予聽著點頭,方要對外面說話,但外面的敲聲喊叫,已漸漸停止了。原來老紳董聽裡面璞玉叫過之後,便又寂靜,隨到起了喁喁之聲,她不由生出疑惑,覺得璞玉和警予爭吵,便被自己震住,也該閉口無聲,卻怎麼又長談起來?也許璞玉見著警予,已然心肯,只於表面還撒嬌作態?女人的事,本來難測,何況又和男人同關在門內,自己或者太莽撞了。這時警予已開口道:「外面的老太太,請你安歇去吧,我們都很好,不用你惦記。」

  老紳董一聽警予說話,便道:「方才她喊什麼?」

  警予道:「是我要站起來,她因為我醉著還沒清醒,恐怕跌倒,所以攔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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