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雲若 > 舊巷斜陽 | 上頁 下頁
二四一


  這一撞使她恢復了意智,再看鏡中的人,仍隔著數尺,同時也由鏡旁牆壁看出眼前是一面大鏡,她的靈魂才脫離鏡內的幻覺,重歸身上,也悟到鏡中只是虛影,實物必在對面。她就飛快轉身瞧看,果見警予睡在床上,那錦衾繡枕之上確是個真實的人。立刻由床上東西,想起這裡是座廟宇,再想到所謂老師父、香火婆,以及方才種種經過,而眼睛正望著天外飛來的警予,她明知內中必有個原故,但她的腦筋,卻不能應付了,一陣發暈,手撫著頭額,就向後仰倒。幸而身後便是床,正坐在床角,靠著床欄,未致跌倒,但已把警予的腿砸了一下。警予似乎覺得疼痛,把腿蜷回去,同時舉手搖了兩搖,口中說了句睡語,就又睡著了。

  璞玉倚著床欄,暈了半晌,方才清醒。睜眼看見警予,又發了半天怔,心中雖仍迷惑,但漸漸覺得安穩了,因為她所懸想掛念的人,已近在身邊。好比一個人久苦饑寒,忽然從天上落下一身棉衣,一盤食物,雖因不知來由,感覺納悶,但衣服穿在身上,食物吃在肚裡,先已溫飽,心中也有了準兒,可以有心緒有力量追究一切了。當時璞玉看看警予,又伸手摸摸他的衣服,確認是實質形體,再咬咬自己手指,知道不是做夢,才轉眼瀏覽室中各種陳設,漸漸有些明白。再看到對面桌上有幾件禮物,頗為眼熟,走過去一看,認識是當初自己和警予議婚之時,督署同人所送,並且曾給自己過目,以後因丈夫出現,婚事停頓,這些東西一直存在玉枝房裡,現在如何到了此間?想著不由恍然大悟,明白這必是柳塘從中鬧鬼。怪不得他以前不贊成我出家,以後忽又變計允許,而且盡力代為張羅。

  又想到柳塘叫自己改穿喜服進廟,及在三天前沐浴,說出許多規矩,許多俗例兒,原來都是沒影兒的事,只為騙我打扮成新娘,好送到廟裡和警予見面。看這裡的新房光景,明是他故意安排這個局面,今天就是洞房花燭了,但是為什麼在廟裡呢?又一尋思,自己自進這個門兒,一直兩眼漆黑,何嘗看見廟是什麼模樣?大概壓根兒就沒有廟,什麼白雲庵,什麼老師父,都是他嘴裡說,我心裡想罷了。

  看來哪裡是送我出家,簡直送我出嫁!不過他為什麼這樣鬼鬼祟祟?現在我丈夫已死,我和警予已重定白頭之約,他很可以順水推舟,把事辦了,何必弄許多玄虛。想著忽悟柳塘並不知自己曾和警予在墓地相見,定過約會,我又從丈夫死後,便要求出家,以後雖然後悔,也沒法改口。所以柳塘認我仍一直抱著原來宗旨,不好用言語相勸,就給來個霸道的辦法,暗地安排下洞房,硬送來跟警予成親。這事可真作得厲害,倘若我實是不願嫁人,遇到這個陣仗,豈不要說柳塘未免太荒唐了!但我正盼望這樣,還有何話可說,柳塘成全了我還不知道,也許正在擔著心怕我不肯依從呢。

  璞玉想得明白,心中立覺爽豁,說不出的歡喜,好似一個窮困的人,生活無路,只得跳河自殺,卻不料一跳跳進龍宮,看見珍寶如山,任憑取攜一樣。她這時已把柳塘的行事尋思明白,漸漸減去驚疑,發生欣慰。但是對於警予還是納悶,不解他何以在此安睡。柳塘的計劃,是否已給他知道?若是知道,他很可以把真情說出,省得柳塘費這些周折,想必柳塘沒告訴他。但警予一直戀著我,幾年以來,毫無改變,這次也只我這面弄成僵局,警予仍是希望重圓的,柳塘瞞我原在情理之中,但何必瞞他呢?現在他昏然大醉,臨時給抬送過來,當然必有個道理,我一問警予便知道了,想著才伸手去推撼他。

  璞玉久已苦想警予,形於魂夢,現在忽然意外到了一處,居然沒有撲過去抱著他哭一頓,還能望著他呆了這麼半天,似乎太已沉靜了!其實並非璞玉沉靜,而是因為她今晚經歷的事,太已離奇變幻,神經過受激刺,已經麻木,所以見著警予,反不能立時發動感情。這時神經漸得弛放,才覺得心頭一縷熱氣,脊背一股涼氣,同時直向上沖,也不辨是歡喜是悽惶,只覺心痛鼻酸,熱淚狂湧,用手推著警予,淚珠全落到他身上。但推了半晌,只不見醒,又聞酒氣撲鼻,知道他醉得不輕。暗想柳塘作事荒唐,你灌醉他也不打緊,何苦叫他醉到這樣?醒時一定很難過,以後我可不許他再這樣傻喝了。但是警予一直不醒,璞玉只得離開床邊,去尋覓醒酒之物。

  她知道這間房內所有,都已屬￿自己,盡可隨意動用,就向各處巡視。只見應用東西,都預備齊全,巨大的玻璃盤內放著各種新鮮的水果,漆果盤放著蜜餞的零食,銀匣貯著各樣點心,還有兩隻暖瓶藏著熱水,一隻大水罐,存著冷開水。璞玉看著,心中十分快適,感覺柳塘辦得過於周到,這種生活,直是自己向未享受過的。於是先把暖瓶的水,放入臉盤,擰了把手巾,去替警予拭面,但他還是不醒。璞玉又改用冷水蘸了手巾,敷在他面上,警予才因刺激稍為清醒,口中含糊說了句睡語,睜開了眼。明是看著璞玉,卻是視如不見,隨又閉攏要睡。璞玉忙趁勢搖撼著叫道:「你別睡了,快看看出了什麼事情!這是哪裡?我又是誰?」

  警予似被她嬌柔的聲音驚回了迷醉的心靈,猛然張大了眼,對她瞧著,這回似乎看見了,愕然叫了一聲,立刻翻身坐起,才說出個「你」字,忽又將手撫著額頭,發出呻吟聲音。

  璞玉知道他是醉得頭疼,忙推他睡倒,低聲說道:「你躺著別動,先醒醒,等我慢慢跟你說,咱們今兒遇到奇怪的事情了。」

  璞玉把警予按倒,隨即低聲說道:「你不要著急,也別納悶,先要靜躺會兒,定住了心,慢慢的說。你還醉著呢,等我給你治治。」

  說著先蘸了冷水毛巾敷在他頭上,又取了一盤水果和一柄小刀,端來放在床邊,才自己坐在床邊和警予對面,先伸纖手剝開一個大蜜柑,除去絲絡,一片片的向警予口中喂著。警予竭力張著醉眼,望著璞玉,見她這樣殷勤服侍,似乎不敢承當,就搖著頭口中哽哽作聲。璞玉見他在昏醉中還如此客氣,就彎腰湊近前些,柔聲說道:「你就老實吃點兒吧!等解了酒氣兒,咱們好說話,你知道這是哪兒?我現在變成什麼人,伺候伺候你還跟我客氣!要明白往後我盡剩下伺候你了。」

  警予聽了,忽然又睜開眼,舌頭僵直的說道:「怎……怎麼……我這是做夢,我只記……記得喝醉了……」

  璞玉笑著按他的頭道:「不許動,閉了眼歇著!我告訴你不是做夢,喝醉了倒是真的,快吃些水果,清醒了好說話。」

  警予呻吟道:「你告訴我吧,可悶死我了。」

  璞玉笑著道:「警予,你不是想帶我上南邊去結婚麼?現在已經結婚了,這屋子就是洞房,咱們的心願可得償了。我的傻大爺,你為我這幾年……到今兒才不枉……」

  璞玉說著倒不由得傷心起來,急忙忍住,見警予又要將頭抬起說話,就把橘片塞入他口裡道:「你快吃完了,要不然我可不許你說一句話。」

  警予望著璞玉,似乎領會了她的意思,服從她的命令,就把橘子一片片吃下去。吃完又削了一隻梨,也切成片。警予吃完頭腦已清醒多了,擺手道:「謝謝你,我已經很好了。你快告訴我是怎麼回事吧!」

  璞玉道:「你不難過麼?頭還疼不?」

  警予點點頭,又搖搖頭。璞玉道:「那麼你先看看這是哪裡,可認得麼?」

  警予仍倚在枕上,側著臉兒向房中瞧看,因為陳設完全改變,竟不認識自己每日居住的房間,才瞪目說聲:「這是哪裡,我沒來過,是誰家的內室,這樣華美……」

  說著忽見在和床對面的牆上,掛著一幅三尺的小立幅,兩旁配了一副三尺珊瑚灑金箋小對聯,裝裱得十分古雅,位置擺得也非常好看。那立幅上畫的是翠蓋鴛鴦,彩色鮮豔,筆意靈活,一看便認識出於本地第一花卉名家聞子野的手筆。旁邊的對聯,卻是一筆由趙入歐的秀俏字體,認識是柳塘的筆跡,上面的詞句也關合著立幅上的鴛鴦。上句是「從此夢圓甯待闕」,下句是「有人情重不知仙」。上句用鴛鴦待闕的典,下句是用願作鴛鴦不羨仙的古句,倒是頗為工妙。警予由這一聯一幅,更看出洞房風味,再由柳塘的筆跡上,越發明白這裡面必有作用。又看那對聯上還有上下款,因字小看不清楚,就想看個明白,掙扎著坐起,跨足下床,便要向對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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