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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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璞玉知道已到千鈞一髮的時刻,再一遲延,就永沒有說話的機會了,猛一咬牙,就叫了聲:「二爺!我想……」 柳塘聽見她說話,方一回頭,外面已有人叫道:「老爺,廟裡的人到了!」 柳塘應道:「寶山,你叫她進來。來得正好,我們也預備停當,只等上車了。」 璞玉見柳塘全神注意外面,並不接碴兒,知道自己的話算白說了,和唱戲唱到傢伙點裡一樣。想要跟他重說,卻已再提不起勇氣,而且廟裡來接的人已進入房中,還說什麼?只可把眼一閉,暗叫完了。 原來那位老紳董,已換了一身藍布衣服,裝作香火婆兒,搖搖擺擺的走進來了,奔到璞玉跟前,叫道:「這位就是我們少師父啊?嘖嘖,真好漂亮人兒!」 柳塘聽她說的不像句話,世上哪有對將要出家的人誇讚美貌的,忙瞪了一眼。老紳董才改口道:「我們老師父今兒有事,分不開身,叫我來接。呦,我還忘了給你道喜,道喜道喜!」 說著就好像提褲似的拜了兩拜。璞玉和老紳董並非初次相會,但可以說是初次見面。因為璞玉陷在黑心疔娼窯的時候,還是柳塘邀老紳董把她救出的,不過那時璞玉正害著極重的眼疾,閉目如盲,對面不能相見,所以雖然一直感念老紳董,卻不知她什麼長相。此際又是滿腹心事,無暇對她注意,連聲音廝熟都沒聽出來,只覺這香火婆兒野氣得很。這時柳塘不願老紳董多開口說話,就道:「時刻已到,車子又在門口等著,我們走吧。」 老紳董便攙璞玉立起。璞玉知道已無轉圜餘地,非去不可了,覺得在這臨別之時,應該對柳塘致謝,就囁嚅說道:「我謝謝二爺,打攪了……」 柳塘擺手道:「不要客氣。我也不說招待欠周,你就快上車吧!」 璞玉又轉身向玉枝道謝,求她向太太轉達謝忱,但也只說出半截話,便被柳塘攔住,催促快走。璞玉心中難過,自己依人宇下,受人撥弄,連片刻停留都不能夠,在這裡還是俗人,一出門兒便是尼姑,和這世界算隔離了。但事已至此,留戀又當得什麼,走就走吧!想著已被老紳董架著出了房門。柳塘隨在後面道:「你不用記掛。好在那廟離得不遠,過幾日玉枝還要看你去。」 璞玉無言,走到門口,只見黑暗暗的,連門燈也未開,只仗街燈反射過來,照見門外停著兩輛大汽車,前一輛車身好似金色,還結著彩。璞玉因聽柳塘說過,也未介意。老紳董便扶她先上了車,自己也跟著上去。在她低頭鑽入車廂之際,璞玉看見她頭上戴著三四朵大紅絨花兒,不由詫異,怎麼香火婆會帶紅花?及至坐定,關好了車門,又覺車窗都掛著紅簾,看不到外面。心想自己常見新式結婚的汽車,現在坐的簡直完全一樣,但也不好詢問。旁邊的老紳董開口告訴說,廟裡的老師父對這徒弟十分上心,已在廟裡替你收拾了一間很好的房屋,一點也不疼錢。我們那廟是座富廟,老師父手裡很有些體己,您去了一定享福的。 璞玉也不答言,只在心中思念警予,覺得此去將和他遠離,雖然不出縣界,卻如走向天涯,也許永遠分隔在兩個世界了;不禁低頭垂淚,任老紳董在旁絮叨,全沒聽見。其實柳塘曾叮囑老紳董少說沒用的話,以免露出破綻,多生枝節。但她卻忍不住,還自作聰明,說了許多謊話哄騙璞玉,卻不知在這時根本用不著作這畫蛇添足之舉,何況她言語中盡多漏洞,若不是璞玉心不在焉,必然能聽出來。幸而車行甚速,不大工夫,便已停住。 柳塘先從後面車上走下,老紳董也開門下去,攙扶璞玉,和柳塘一左一右,遮擋著璞玉不使向兩旁瞧看。璞玉這時也無心東瞧西望,知道已到了廟前,只抬頭瞧看這廟是什麼樣兒。無奈這廟前更是黑暗,連個燈亮也沒有,只借遠處微光,看出廟門很是低小,只和普通住宅相仿。旁邊的老紳董已很快的架她上了臺階,走入關著的門,再轉個彎,便是一道院落,仍是深黑如漆。璞玉心想:迎面必是佛殿,怎沒有燈火,照例殿上都有只長明燈,難道這廟裡沒個舍海燈油的施主,教佛爺天天摸瞎兒?老紳董在旁叨念道:「師父們都出去了,我們那夥伴准是偷懶睡了覺,連燈也不點。瞧這黑法兒,您走著可留神。」 柳塘道:「廟裡現在一個人沒有麼?」 老紳董道:「只剩一個夥伴看家,大概她是睡了。」 其實柳塘和老紳董,全知道在門房和廂房中起碼藏有七八個人,都是趙張兩家的廝僕,只為怕璞玉看見尼姑廟亂跑男子,發生疑惑,而且院中房舍也和廟宇相差太遠,所以把燈全熄,人也藏起來。等到璞玉進了內宅,他們就要鑽出來,並且燈也全重新亮起來了。當時由側門進入後院,仍是黑暗,但上房東里間的窗內,透出燈光。三人直入了上房,進了那東里間,房中只點著一支蠟燭,放在桌上,光線陰暗。 璞玉還沒看見房中是何情景,老紳董已扶她坐下,柳塘也坐在對面。老紳董退後一步,道:「這就是給少師父預備的新房,您瞧瞧不錯吧?」 璞玉聽是自己住房,不由舉目四顧。她在初坐下時,便覺身下十分溫軟,低頭瞧時,原來是絲絨的新式沙發,已在詫異。這時再一細看,才見房中竟是華麗非常,銅床錦幔,明鏡華燈,各種陳設,無不應有盡有。雖因燭光暗淡,不能看得十分清楚,但一片富麗香豔的閨閣氛圍,已然全盤呈現。璞玉更納了悶,心想怎麼廟宇之中,會有小姐繡房似的華美住室?正在猜疑,柳塘已替她向老紳董問道:「這房子真算講究,上回我來,還沒收拾完全,已經覺得很有樣兒。今兒更是輝煌富麗,這廟怎有這樣漂亮東西呢?」 老紳董道:「您知道我們庵裡,原有客房。我們老師父人緣頂好,常和闊家太太小姐來往,那些太太小姐,也不斷上庵裡來玩。還有北京住的幾位官太太,到天津便找老師父來,有時就住下不走。所以老師父給預備了兩間客房,專供女施主們來了歇坐,或是住宿。這間房正是客堂,原就收拾得挺好,因為少師父要來,老師父疼徒弟,就把這間客堂給她,又另外添補了不少東西。」 柳塘道:「老師父真有錢,這筆耗費不小啊!」 老紳董道:「也沒花她的,大概你老爺的佈施,都在這裡了。老師父說,徒弟好比兒女一樣,我不能從徒弟身上賺錢。」 璞玉聽著,才知柳塘為自己出家,還佈施了不少錢財,心中越發感念。但想他這樣費心破財,只把我送到這絕地來,任憑房舍如何美好,生活如何舒服,也是和我的心意背拗,我真不知該感激,還是該恨他。想著暗自歎息,又舉目瀏覽,見房中各桌案上的陳設,都用東西遮蓋,連床上也蓋著被單,不能看見衾枕,好像將要掃房,恐怕落上塵土似的。但房中新經裱糊,十分清潔,絕對無須掃除,而且房中吊燈壁燈,總有五六十盞,卻一盞不亮,只用燭光照明,也不知什麼原故。但對這瑣屑的事,既不好問,更不好立起翻看,只得自己悶著,她哪知道這也是柳塘一種掩耳盜鈴的辦法。因為房中一切,完全按新房陳設,不但有的過於華麗,有的已是璞玉曾經見過的禮物,還有的太富新房意味,萬不能以接待女施主解釋的。凡是這類東西,都暫時遮蓋起來,知道璞玉新來乍到,總不好意思翻動,足可瞞哄一時。 當時又坐了一會兒,柳塘便問:「老師父怎還不回來?」 老紳董回答:「她去人家作佛事,總得半夜才能回來。」 柳塘看看牆上的掛鐘,道:「現在才九點多,還很早呢。」 說著打個呵欠。璞玉知道他犯了煙癮,此際離半夜還有個半時辰,他萬不能支持到老師父回來,就開口說道:「二爺您請回吧!您已經把我送到這裡,足夠費心,也得回去抽煙了。」 柳塘笑道:「好,好,那麼我就不等老師父了。好在事情都已定規好,只差給你們師徒引見,其實也是虛文。那麼我就走了,明天再來。」 說著又託付老紳董幾句,暗地使個眼色,似乎我走後一切重大責任,全交給你了,主意是你出的,你可得給辦圓滿了。老紳董明白他的意思,便答說:「二爺你放心,我伺候少師父,准錯不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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