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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五


  璞玉點頭道:「是啊,我本來是這樣意思,方才……」

  警予攔住道:「得,得,不提方才了,我們從此只有將來,沒有過去。你且想想,還有什麼要商量的,我們這一分手,就得十五在車站見了。」

  璞玉沉吟道:「我想也沒什麼了,現在天已不早,我們回去吧。我出來時只說到市場買東西,回去太晚了不大方便。」

  警予點點頭,又握住她的手,無言對立了半晌才道:「好吧,這一別又是五六天,我好難消遣。」

  璞玉微笑道:「傻人,你只想著五六天以後日子,不就覺好過了麼?」

  警予惘然道:「我也只可這樣了。」

  說著,猛然一陣暮風吹來,飄揚衣袂,二人都感凜然不可複留。

  璞玉道:「咱們該回去了,走吧。」

  警予點點頭,但腳下仍不肯動,對她癡癡望著。過了一下才道:「好,我們回去。」

  說著移步向前,卻覺璞玉並未跟著動步。轉臉看時,原來璞玉又怔了神兒,凝眸遠注,似乎正發幽思。就道:「走啊,你又想什麼呢?」

  璞玉聞言,好像才把心神從遠處收攝回來,怔怔的應道:「走,走。」

  就舉步向前,但不知卻錯了方向。警予拉住她道:「往這邊走,你倒是想什麼?」

  璞玉潸然欲涕的道:「我尋思你方才說宿孽前緣,無理可講的話,實在不錯,要不然憑你這樣的人,會為我這下賤女子費了好幾年的苦心,受了好幾年的折磨?饒是這樣,到底叫我害了個不輕,還是甘心情願。憑你用的心,就是個仙女,也被你感得降臨凡世了。我若是個能配得上你的人,你也不冤枉,可是我……」

  警予忙攔住道:「你又說這話,我要生氣了,什麼叫冤枉?我既愛上你,結果居然能得到你,就是中間曾受千辛萬苦,也自值得,總沒白費我的心力啊。至於高貴下賤的話,在愛情上永遠提不到。不管你自己怎樣想,別人怎樣說,我卻是從認識你那天到現在,從現在到我們老死的時候,都把你……對了,你說的仙女的話不錯,我看你真是仙女臨凡下嫁。在俗人眼裡自然看得我比你高,在我心裡……」

  璞玉接口道:「可是就為我這女招待窯姐兒,咳!別說了,叫人聽見准笑掉大牙。我明白這就是你說的宿孽前緣,前世你不定欠我多少債,今世這樣認頭還我。也不定前世你怎樣害苦了我,今世才甘心叫我折磨呢?」

  警予道:「這並不是傻話,不過這樣想也好,就算前世我欠你的,今世還債,你就不用不安了。」

  璞玉道:「我可得信呢,若是真有今世來世,還債欠債,早把管這賬的累死了。再說也管不得那麼遠,我在這一世就報不了你的情義。天啊,我直不敢想,過去我怎樣情形,你是怎樣身分,一想真就得離開你遠遠兒的。」

  警予道:「又來了,你再說這個,我真要氣死。」

  璞玉道:「我本來多話,你別生氣,反正事情是這樣了。」

  警予道:「你回去可得安心靜養,不許胡思亂想。到十五那天,總得帶豐滿的臉兒,歡喜的心情,跟我見面。若還這樣,我就拿出丈夫威風,懲罰你了。」

  璞玉「噗哧」一笑,方要說話,忽見已走到道邊,車夫拉著車迎過來。警予看見也立住了,就高聲呼喚,把另一輛在別條道等候的洋車,也叫過來。二人坐了上去,同向市內走,當著車夫只能說些閒話。及至走進市區,已經暮色蒼茫,萬家燈火。二人在一條街口分路,警予叮囑著千萬別忘了日子,就被車子拉著自回家中去了。

  璞玉也回到街南院裡,卻不料雪蓉在內相待,被問得張口結舌。雪蓉雖看出她形跡可疑,卻夢想不到孟光已暗接了梁鴻碗。雪蓉告知柳塘,柳塘也夢想不到有這種巧事,反而猜疑璞玉是出家心盛,自己出去尋覓廟宇,覺得事情不能延緩了,就又約會老紳董見面,跟她商量實行原定計劃,定好日期,先由柳塘派寶山去和警予公館內管家溝通,請其幫助進行。又把一切瑣事佈置停妥,柳塘便叫雪蓉去通知璞玉,告訴已經代為尋著了廟,並且已和廟中老尼說妥,只等擇好日子便可進廟了。

  雪蓉領了柳塘的命,到街南院去。不料恰巧這天正是她和那梁意琴約會之期,雪蓉從午飯前便盤算出門,因被柳塘絆住,吩咐了許多話,到出門時已經快到約會時候了。她因為約定在母親家相候,恐怕意琴先去了,母親不認識她,有失接待。更怕母親跟意琴說出自己的實情,就不上街南院,先奔回母家,預備赴了意琴的約,再回來和璞玉說話。

  出門走了幾步,便坐上洋車,直回母家。到了地方,下車進門入室,她母親正在炕上獨自坐著,用骨牌過五關。原來雪蓉自嫁入張宅之後,雖然未說明和母家永斷葛藤,但她母女都恐怕引人猜嫌,不大互相來往,雪蓉這還是第二次歸家。她母親雖把女兒嫁給財主,自身落得衣食豐足,但寂寞也算到了極點。每日除了兩餐以外,只有枯坐,把一根煙袋一副骨牌,當作解愁的伴侶。這時見女兒突然到來,自然喜出望外,但她的口齒好像鏽住了似的,竟說不出話,連叫了幾聲「你」,才說出:「你怎麼來了?」

  雪蓉此來本為等候梁意琴,事先並未想到母親,但這時一見面,不知怎麼竟而心酸起來,好像心裡有許多委屈,無可訴說,忽然見著親人,就忍不住難過。她聽母親一叫,便眼圈紅了,淚珠湧滿眶中,好像要哭。她母親看著女兒情形悲慘,大吃一驚,只疑她在張宅鬧出什麼風波,受了什麼委屈,此番歸來將有重大變故,不由變了顏色,探身拉住她問道:「你怎麼了?有什麼事,快跟娘說。」

  雪蓉忙一搖頭,方要回答沒事,卻不料在搖頭之際,把眼眶中的淚給搖了出來,直由頰上滾落。她母親看著,更疑是有變故了,忙道:「你別哭,慢慢說,是怎麼了?」

  雪蓉見她驚惶詰問,不由暗自詫異:我是怎麼了,無緣無故哭起來。就哭著道:「哪有什麼事,你別瞎猜疑。」

  她母親道:「沒事你怎麼進門就掉淚?」

  雪蓉一面用手帕拭眼,一面思索著道:「我也不知為什麼,大概是很多日沒回來了,心裡想您,所以見了面忍不住酸心。」

  她母親聽了,微微搖頭,意思很不相信。其實連雪蓉自己也不信自己所說的理由,因為她知道母親處境安適,無可掛念,所以向來很少想起。而且方才來時心裡只惦記梁意琴,絕未想到母親,卻不知因何進門竟會落淚,簡直想不出是何來由。母親既問,只可算作想念她,其實自知是送空人情,但這淚因何而落,她也莫明所以。這時她母親又握住她的手道:「孩兒,你怎麼還瞞我?」

  雪蓉想想自己實在沒有委屈,但是見著母親,心裡倒是確像抱著老大委屈似的,不自禁的掉了淚,這是什麼緣故,實在想不出來。只得回答說:「大概多日沒見您了,心裡想念,見面才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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