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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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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難得老天成全,咱們的事,只能當面談說,別人已沒法參預。而且一有旁人,大概咱們就全不能把心事直說出來了。老天好似知道這種情形,特意叫咱倆同時來到這荒郊野地,沒有一個人打攪,可以儘量的商議,這不是給咱們路兒走嗎?我不是迷信,不過你也想想,為什麼拗天而行,要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呢?璞妹,你就把出家的念頭取消了罷,咱們還是話應前言,跟著操持結婚。這幾年你受盡了罪,我也受盡了苦,從此咱們也該得償心願,享享幸福了。璞妹,你說怎樣?你一定答應我的!」 璞玉聽了,將淚眼望著他,似乎淒感難言。警予又問了一句,璞玉忽向旁看著,搖了搖頭,隨即用手把臉掩住。警予見她搖頭,初以為是拒絕自己,心中大感失望,但無意中向旁邊一看,瞧見了方才璞玉所看的東西,那正是她亡夫的墳墓,不由心中大悟,自罵糊塗。璞玉在她亡夫墓前,自己怎向她提起結婚的要求,叫她怎能回答?同時又明白她的搖頭,並非拒絕,而是表示不能答應,想著就道:「你坐著哭了這半天,身上一定麻木,少時還得回去呢,先起來遛遛好麼?」 璞玉默然不語,只把手兒微伸向前。警予知道她是接受了自己的請求,雖然所接受的是另一件事,但由此可知她已暗中會意,肯立起遛遛,便是要隨著自己離開墳前。既肯離開墳前,那麼方才在墳前不能答應的事,也許能答應了。警予一面暗自欣喜,一面就伸手扶著她的玉臂,徐徐立起,向前走去。 這片地本是柳塘家的種養地,歸守墓人耕種。這時莊稼已然收了,地中還有枯莖敗葉,未曾收拾。二人循著畦邊,向前走去。本來原說遛幾步活動血脈,在本地轉個圈兒便可以了,但警予竟一直向前,璞玉也並不說話,只隨他走。到了地邊上,一棵柳樹之下,警予回顧已看不見那座墳了,才立住向璞玉道:「璞妹,我今天正式要求你嫁我,咱們中間已沒一點阻礙,你可不許再叫我失望了。」 璞玉怔怔的望著他,淒然說道:「你這話說得叫我傷心,我是什麼人,值得叫你說這求字?咳,你知道我……」 說著伸手緊握警予手腕,發出淒厲之聲,好似把百種柔情,經年積鬱,都迸作一聲哀喚,叫道:「警予,你知道我的身體性命,早已賣給你了,憑你的情義,足可以買我為你死十回。再說你的身分何等高貴,竟為我費了三四年心思,受了無數的折磨,我就是個公主也承受不起,別說我這敗柳殘花的下賤人啊!論理我早就該跟你去做個奴婢,只為我丈夫還在生死不明,你知道我總得顧著結髮夫妻的情義,凡人做事不能背過理字兒去。而且你娶個女招待也就夠好看了,怎能再娶活人妻?日後丟臉受累,所以猶疑了許多日子。到我決定要跟你去了,不想我丈夫忽然又出現了,你想那時我是怎樣難過,實在我的心已經給了你了,可是這身體仍得屬我丈夫。他又是個廢人,還那麼窮苦,我怎能拋他不管?便是我狠了心,拋開他仍舊跟你,請想,你還能看我是個人麼?所以只可…… 我很知道那時對你太絕情些,論理應該對你有個交代,可是叫我說什麼呢?也沒法跟你說啊,所以只好狠心咬牙,算我這一世對不過姓趙的,來世做牛馬報答他吧。倘若老天看我忘恩負義,就狠狠的報應我,叫我立刻死了,才更如我的心願。現在說什麼也沒用,我也不說了,當時就這麼打定主意,預備過三兩天,就離開張府,去承受我自己命中造定的罪孽。可是我很明白,以後恐怕一時也忘不了你,傷心的日月,怕不易挨受下去,那也只可活一天算一天了。不想丁二羊竟在這時候做出了糊塗事,把我丈夫治死了。丁二羊實在可恨,可是我真沒法恨他。論理他殺了我丈夫,自然是天大的仇人,無奈我很明白他為什麼那樣做。起初我落在暗娼裡,曾求他相救,他很不虧負我,東跑西奔,忍氣受累,到底替我把信送到了。 若不是他到月宮見著我的舊同事,把信兒傳給雪蓉,雪蓉再央柳塘出頭,我現在還困在趙家窯,也許早死了,你們連影兒也不能知道,所以他實在算是我的恩人。等到你回到天津,為訪我下落,尋著了丁二羊,待他那樣恩厚,他自然感激你。又知道你這層關係,只盼著我們到了一處,他也歡喜,這對我是一片救人救到底的好心,對你卻是吃著誰向著誰。不料我們還未結婚,我丈夫忽然露面,算是把我們生生拆散了。丁二羊覺得這一來算白救了我,又見你傷透了心,要辭職回南,就忍不住了。竟而拼出性命,報你的恩。順便成全我們到底,方做出那糊塗事。你替我想想,我怎能不把他當作仇人,可是又怎能恨他這仇人呢? 我也只能恨他個糊塗。頭一樣我丈夫那樣可憐,怎竟忍心害他,你何苦又賠上一條小命兒;二則他只覺這樣是成全我們,其實差點兒害了我們。若不是仗著情面,把兩條人命的重案含含糊糊的消滅,鬧真了不知要出多大亂子。就是風平浪靜的過去,也要把你我兩個人僵住。出了這樣事情,誰還敢提起結婚的話呢?就到今天,若不是天緣湊巧,叫我們倆在這裡遇上,恐怕連見面都難了,所以我不能不埋怨丁二羊,只顧他做了這魯莽事,倒叫我們更為難了。」 警予接口道:「我可不是向著丁二羊,他做的事實在糊塗。不過若沒有他那一舉,我們更永遠沒指望了。咳!我真不該說這種話,倒好像贊成他害你丈夫,其實我只是就現在說話,你別誤會。」 璞玉道:「我一點也不誤會,若是誤會,早把你當作仇人看待了。不過我的意思……你可別笑我沒廉恥,在丈夫死後就提到嫁你,我本來已是你的人了,現在沒法不跟你明說,我雖然應該嫁你,可是怎能嫁你?丁二羊替咱們開了路,也給咱們關了門。方才你提起結婚,我有什麼不願意,左不過一個對不住死人,其實我早已對不住他了。我是想著他簡直從我身上死的,心裡抱愧,才想要出家。可是也知道我出了家,一定害你不淺,已經害了一個,怎忍再害一個,這是我這許多日心裡的苦處。不見著你還能狠心咬牙,來個全不管,如今見著你,我就狠不住了,只可你說什麼,我依什麼。可是你沒想到裡面的難處,在這時咱們怎樣提起結婚的話,就是不管不顧豁著幹去,旁人要怎樣議論?我不要緊,你不是還得見人麼?」 警予聽了她說了這許多話,知道她把自己的情義,長久存在心中,並未須臾相忘,只為迫於環境,她又性情柔懦,只能委心任運,不敢掙扎抗拒。然而內心痛苦,已受得夠了。今日相見,她已表示身心全屬我,百依百隨,只是仍恐怕外人議論,擔心我和她結婚,驚世駭俗,於名譽前途有關,這倒是關切我的深心。不過這事在他人身上,確是可慮,在我卻毫無問題,大約她不曾想到,就握住她的手道:「璞妹,你只是愁著這個麼?倘然這些事都有辦法,你就可以安心跟我結婚了?」 璞玉點頭。警予仰天大笑道:「你還沒有明白,我這次回北方來,是為什麼,你當是為著做官呢?!實告訴你,我對做官的心淡極了。從前年回南方以後,心裡直忘不下你,不過夢想不到我前腳走開,你丈夫後腳也拋家遠行,你竟墮落風塵,受了大罪。還以為你和丈夫照常度日,我一點指望也沒有了。所以任憑怎樣想你,總狠著心不起北來的念頭。直到去年,王督軍由江蘇調到直隸,一定邀我同來幫忙。我一聽他提到天津,就再忍不住了,才決定北來一趟,幫他幾個月,也好打聽你的情形。倘若你們光景很好,我就從此放心了;若是光景不好,我還可以繞彎兒盡點心,卻絕不想跟你見面。 不過重遊我這傷心之地,住幾個月,敷衍王督軍的情面,再尋些傷心帶回故鄉,好消遣我以後的無聊歲月。哪知到這兒就得到你的消息,接著又出了許多事故,直到現在這步田地,一直到這時候。我所以留著不走,完全是為你呀。若不為你,天津早就沒我的影兒了。只看你丈夫一出現,我當日上車回南,就知道我是什麼心意。若沒有你,莫說督署秘書長,就把督軍讓給我,也不能留我一天,這你該明白我把做官看得多麼淡了罷。什麼身份,什麼前途,我既不慕榮祿,還介意這些閑文?說痛快話,我在這世界上,什麼也不需要,只需要你。有你我就夠了,這官兒我看著還不如只破鞋。你不用掛心,這一層不成問題。還有你恐怕別人笑話,咱們不會上沒人認識沒人笑話的地方去麼?」 璞玉張大了眼道:「上沒人認識的地方,你是什麼意思?」 警予道:「你還不明白,我是打算拋下這個官兒,咱們來個不辭而別,一同回南方去,隨便找個地方一住。我家中尚有薄產,足可以安閒地過我們後半世,你看怎樣?」 璞玉望著他,好似癡了一樣,半晌無語。突然抽咽兩下,伸手緊抓住警予手腕,哀聲哭道:「你……你真這麼愛我?……為……為我把你自己都毀了……我真不枉,有你這句話,我死了也不冤。可是怎能這樣害你?你不是沒出息的人,往後盡有得發達。如今為我一個……一個……竟做這不能見人的事,我萬萬不能……」 警予道:「你別糊塗蠻纏,我不是已經說過沒心上進。便不為你,早晚我也得辭官回去隱居。你知道我天生不愛做官啊!」 璞玉道:「這是你說給我聽的寬心話。我不是混人,你愛我,我毀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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