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雲若 > 舊巷斜陽 | 上頁 下頁
二〇〇


  這時天已黃昏,對面只見黑影,不辨面目,但還影影綽綽能看個大概。雪蓉心裡納著悶,就向牆角走去。璞玉似乎已知道她要做什麼,忙叫道:「這麼早就開燈,等會兒。」

  話未說完,只聽「啪」的一響,房中已大放光明。雪蓉將手離開電門,轉身說了句:「天都黑了,還等……」

  說到這裡,忽然失聲叫道:「呦!你怎麼這個樣兒?你……你買的東西又在哪兒?」

  說著直瞪兩眼,望著璞玉。原來璞玉這時的狀態,實在令人可異。頭髮上和身上、鞋上,都蒙了一層塵土。臉兒焦黃,皮膚都發生變化,好似經過幾起塵撲。眼眶發紅,又帶著腫,好像方才哭過。身上的灰布旗袍,也盡是褶皺,並且在她手上以及身邊附近,並沒有紙匣紙包之類。璞玉聽了雪蓉的話,「忽」地面色緋紅,怔了一怔,才答她下半句話道:「我……買的東西在……在半路上丟了。」

  雪蓉道:「怎麼會丟的,別騙我。看你這樣兒,也不像從市場回來,倒像下了一趟村子似的。」

  璞玉聽著臉上更紅,似乎窘到不可開交,吃吃的道:「我上村子幹什麼?」

  雪蓉道:「瞧你這一臉一身的土,哪兒來的?」

  璞玉低著頭道:「外面起了風,刮起……」

  雪蓉接口道:「我也才從外邊回來,怎沒覺著起風。你難道……」

  說到這裡,眼瞧著璞玉的窘極難堪之態,忽然有所醒悟,就急忙住口。自思璞玉必是沒到市場去,另上別的地方,做什麼不願叫人知道的事,不想被我遇見,才窘到這樣。她既不肯實訴,我又何必儘自盤問,給她臉上下不去。想著就改口道:「對了,我回來有半天了,也許我到家才起的風。你還不脫了外衣,洗洗臉。」

  璞玉便轉身去脫外衣,雪蓉就叫女僕替打臉水。等璞玉洗完臉,完全把話題岔開,又說了會兒閒話。璞玉卻是精神恍惚,談笑勉強。

  雪蓉越看她越覺有異,但終不好再問,就懷著滿心疑惑,回到本宅。自己坐在房裡,左思右想,只覺璞玉的行動和態度,太已可怪。若是旁人,可以疑惑是在外面和男人有了秘密結合的事;但璞玉既不是那種人,她也向來沒出過門,怎會頭次出去,便有了軌外行動?可是她今天情形處處可疑,身上那等模樣,嘴裡又滿不對碴兒,好似真做了什麼背人的事,但又想不出有什麼事會做出來。雪蓉一直納悶到柳塘回家,對他訴說。柳塘也想不出所以然,對猜了半天,還是柳塘腦筋靈活,由雪蓉所說璞玉滿身塵土的情形,悟出道理,悚然失驚,對雪蓉說道:「我想起來了,她向不出門,今天頭回出去,絕不會有什麼邪僻的事。

  可是她又那樣遮遮掩掩,好像做事虧心,怕你知道,是什麼道理?我想她必是因為出家的事,托我給辦,耽誤日子多了,疑惑我們安著別的意思,不肯真替她找廟,所以就自己出馬去找,今天不定到哪裡去了一趟。大概她打聽別人,給支到鄉里去,也沒一定。要不然怎會身上那些塵土呢?不過她就找著尼庵,人家也不會收留。這年頭兒,出家比出嫁還難,若沒有像樣的陪送,廟裡才不要張口貨呢。大概她撞了釘子回來,看你在那邊,怕被瞧破形跡,又一時遮瞞不來,才那樣張口結舌,你想對不對?!」

  雪蓉聽了,細一尋思,深覺有理。二人都認為確是這樣情形,絕無錯誤。柳塘不由擔了心事,只恐璞玉萬一尋著廟宇,來個不辭而別,自己的原來計劃就要失敗了。便叫雪蓉明日給街南院加派女僕,監視璞玉,她若出門必要有人跟隨,雪蓉也要常去照看。好在距離實行老紳董的辦法,已為日無多。柳塘以為自己看得明白,做得妥當,可以萬無一失了。其實哪裡知道,竟完全猜錯,和事實簡直南轅北轍,越來越遠。但也不怨柳塘智略太疏,實因璞玉的遇合過於奇巧,比雪蓉遇到梁意琴,還加倍出人意料,任何人也猜測不到。

  原來璞玉今日出門,是去給亡故丈夫上墳的。她自出殯之後,意緒淒涼,鬱塞難堪,時時不由己的便生出悲哀。旁人看著,自然都以為是喪夫後難免的現象,但實際璞玉的心理,卻是複雜。悼念丈夫的感情,當然是有的,不過她的盲夫,在二年前便已和她分散,在生死未明的時期中,已把情感變得麻木了。這次意外重逢,又遭凶死,璞玉對他只是發生妻子應有的悲傷,做著妻子應盡的職分,才決心出家守節。但這只是消極的懺悔行為,而非積極的熱烈表現,所以她的悲哀應該是有限度的。然而璞玉的情形,卻比一個新嫁少婦失去朝夕相守的丈夫,還要哀傷絕望,至於這多餘的感情,由何而生,連她自己也不明白。

  每日並不一定要憶起亡夫,便時時生出沒來由的悲慟,好似小孩兒有委屈存在心裡,一觸即發,眼淚常常掛在腮邊。只因已經出殯,又住在別人家裡,不好啼哭,但悲緒積在胸中,無可發洩,越來越覺抑塞,恨不得找個沒人地方痛痛快快哭上一場。於是在這一天,她忽然想起上丈夫墳,便在午後出門。臨行對女僕假說到市場購物,坐車直奔西郊。她雖是給丈夫上墳,實際是為著發洩胸中悲郁,丈夫的墳上,當然是唯一可以盡情痛哭的地方。大約因為她心中被悲緒填塞,竟忘記攜帶供品香燭,空手而去。

  走了很大工夫,才到了墳地。尋著亡夫的墳頭,見黃土已幹,地下的草已蔓延到墳上,漸漸消失新埋的痕跡,立刻悲從中來,就坐在墳前地上,痛哭起來。大凡婦女啼哭,常是數數落落,夾敘夾議,有腔有調。尤其是哭丈夫,更能材料豐富,音韻悠揚。璞玉卻沒這種習慣,只像男子似的放聲而哭,並不夾雜言語,不過心中卻不斷有所思想。先想到亡夫死得可憐,自己對不住他;再想死去的兒子和失蹤的兒子,已經哭得柔腸寸斷;最後又想自己身世孤零,處境艱難,和前途的絕望,以後只有佛火蒲團,了此餘生。若有旁人聽著,由聲音的高低,便可測知思想的變換。她想到淒涼悲苦之處,更哭得聲幹氣咽。

  天上愁雲遮住日影,地上悲風吹動草木。直哭了兩點多鐘,已經力氣都盡,通身癱軟,伏在土地之上,仍自哀聲嗚咽。這時她胸中積鬱之氣,已發洩得差不多,本可以止住了。但她雖把該哭的都哭過了,卻竟又有件可哭而不該在這裡哭的傷心的事,乘她頭腦哭昏,不能自製的時候,竟而溷入心中,把已近麻木的神經,重給刺激得興奮起來,又哭了個難休難止。這件事便是她和警予的關係。在她心裡,實是絕大犧牲,百年長恨,由良心和羞恥逼成的一件傷心的事。不過因為種種原故,她決意把自己推入絕望的深淵,絕不作重拾墜歡之想。然而她一想起警予,終不能無所眷戀。

  這就如同一個人受到巨大刺激,決意割捨家園,浩然長往,永不復歸,已經毫無猶豫。但在臨行之時,總難免回首眺望舊居,想到裡面有種種牽連,無窮享用,以及許多值得紀念的事物,本來還可以回去享受,但是情逼勢迫,絕不可能,只有忍痛前行。思量被自己拋舍的幸福和前途將要受到的淒涼,怎能不心酸腸斷?璞玉對警予也是如此,想到他屢次把愛情和幸福供獻到我面前,每次都橫遭波折,辜負他的深心。到最末一次,我已經將要成為他的人了,不料丈夫又恰巧出現,我為要對得住久受苦難的丈夫,對他未免過於冷酷。哪知沒幾天便遇著意外的事,我丈夫竟遭凶死,我又成了孤零的人。

  到這時候,我固然知道警予舊情仍在,一定極希望和我重踐舊約,但是我哪有臉面再去嫁他!雖然婦人首宜從夫,並不算我對他背約,只是我在丈夫生死未明之時,想要嫁他;丈夫一出現,立刻拋開他;到丈夫死去,又覥顏求他收納,這未免太已反復。便是他能原諒,我自己也嫌沒滋味。何況叫人看著,我這人多麼無恥,所以就咬牙絕斷,甘心拋棄幸福前途,和他永不相見。但心意雖已決定,出家的話也已對眾表示,無奈對警予的恩義,終不能毅然忘卻,每一思及,便覺蝕骨酸心。此際由哭丈夫而悲傷自己身世,由悲傷身世而想起警予,哀慟更甚。因為別的事都已經過去,也只落個痛悼,惟有警予卻是生生割斷,有著種種複雜的情緒,故而難過得分外厲害。她哭得嗓音全澀,氣力全無,只伏在土地上,抖顫著作無聲的抽咽。

  不知過了多大工夫,忽然聽著耳邊有人低低的喚著自己名字,跟著又有手落在臂上,輕輕搖撼。璞玉起初還在昏沉,繼而知覺漸複,猛悟自己正在荒郊,怎會有人叫著名兒?悚然一驚,才抬頭張望。只見身旁跪著一人,頭戴呢帽,身披斗篷,一張銀魚般的臉,襯著灼灼有光的雙眸和黑而短的兩撮小胡,好像癡了似的向自己望著,目中淚光瑩然。璞玉立刻認出是自己方才所傷心痛哭的警予。還沒得思索他何以也到這裡,已覺腦中一昏,想到是入了夢境。猛抬起抖顫的手,抓住警予的衣袖,說了聲:「我可夢見你了!這麼跟你見一面也好,我必是睡著了,想你就夢見你。」

  說著只見警予眼淚直湧出來,落到自己面上,覺得冰涼。警予又悲聲說道:「你不是做夢,我們是真見了面。」

  璞玉直著眼兒,向旁一轉,只見雲天淒黯,荒草迷離,果然仍在墳上,並沒有什麼夢境。跟著又看見旁邊的墳頭,才悚然一驚,把握住警予衣袖的手松了,怔怔的望著他,吃吃地道:「你……你……你……」

  連說出幾個「你」字,底下竟沒別話可說,忽的閉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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