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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


  警予道:「不是官派,我實比不了你的滿不在乎。」

  柳塘道:「這就叫伯夷隘,柳下惠不恭。倘然我們成了聖人,你也是聖之清,我是聖之和。」

  警予笑道:「夠了,不要高自位置吧。」

  柳塘也笑道:「誰高自位置?你不肯陪我們老大姐吃飯,才是高自位置呢。」

  警予道:「隨你怎樣說,我都承認,可實在受不了你那老大姐,我一見她就想到她這幾十年的神女生涯,積垢藏汙,可謂達於極點,一想就要作嘔。何況叫我同桌吃飯,同盤吃菜。你是福大量大,我實在不敢奉陪。再說你那位老大姐,動不動把手伸進袖裡,不知摸索什麼,她又滿不在乎,常常向遠處夾菜,袖口在菜盤上來回經過,知道落下多少微生物,就是聖人看見,也要說某未達不敢嘗。」

  柳塘道:「得得,你這一說,叫我今天晚上怎麼陪她吃呀?」

  警予道:「你是習與俱化,還怕什麼?我還怕看她亂扭腰肢,叫身體和衣服互相磨蹭,大約為著解癢。」

  柳塘用手撓著脖子道:「只你這一說,我已經身上發癢了。上次我到她那裡去了一趟,回來把衣服都換了,還洗了個經年未洗的澡,小妾倒十分歡迎,她說很願意我常到老紳董家裡去,也可改了不愛洗澡的懶病。」

  警予哈哈大笑。柳塘心想警予討厭老紳董,不肯前去共餐,這倒正合我意,因為我要和老紳董商量的,不止於玉枝的事,還要請她成全老兄呢。你現在儘管討厭她,日後恐怕討厭不來。當時也不再說,改談別事。

  到了下午五點多鐘,柳塘便派寶山到飯莊定座,跟著雇汽車去接老紳董。他知道大飯莊和新汽車是老紳董所最著意的享受,也是自己成為慣例的儀式,若是缺少一樣,或是有所減殺,至少要惹起老大姐的不快,所以永遠依照原案辦理。寶山去了一點多鐘,方才回來,報告已把老紳董接到飯莊。柳塘換了衣服正要出門,不料外面張福來報,督署張副官長到,已經自入客廳,和警予談上了。

  柳塘急忙趕到客廳,警予看見他,就哈哈大笑道:「恭喜老兄,該佩服我所料不虛了吧。」

  柳塘不解何故,尚未答言,副官長已走過作揖說道:「督軍今天見著柳翁,非常欽佩,打算請你屈尊幫忙,派兄弟送聘書,督軍意思十分懇切,請柳翁務必賜教。」

  說著將聘書遞過,柳塘才知果然是警予的話應驗了,心中雖感王督軍相重之意,但他天性恬淡,又習於疏懶,在早年就畏懼做官做事,更莫說到了晚境。而且自己家中尚有薄產,無須為衣食奔走,已然半世寂寞自甘,孤高自許,如今老境已及,來日無多,何苦又多染一水,去受武人驅使。就不接聘書,鞠躬辭謝道:「督軍美意,真是天高地厚。無奈我年老多病,才具毫無,實在不敢領受,求您回去善為說辭。」

  那張副官長不待他說完,便攔住道:「柳翁不要客氣,督軍的意思太誠懇了,萬萬不容你辭,又何必多費口舌,我勸你爽快接受了吧。」

  柳塘又直說:「並非客氣,實在才力不及,又加疏懶已慣,不做事也不願做官。」

  張副官長聽到這裡,大笑說道:「這樣說,你更用不著辭了,督軍本來沒請你做官。你看這兩封聘書,都是什麼,一封督軍請你做顧問,這是客卿頭銜,其實顧也不顧,問也不問;一封是省志書局發出的,請你做編纂委員。我知道省志書局向來沒人辦公,局長是做過前清學部副大臣的老翰林丁友謀,他害癱瘓,已經五年沒有下床,倒做了三年省志書局長,可見這一局是督軍專門調劑文人學士的,根本用不著辦公。說明白了,督軍是仰慕你老先生,借這兩份名銜,每月送你八百元花花,這錢也不是督軍從家裡帶出來的,反正出在這直隸省,你就分幾個用,又算什麼?何必這麼蠍蠍蜇蜇的。」

  柳塘被他這一套快人快語,倒說得沒法回答,但想了想,仍覺不該接受,仍求他代辭。張副官長不耐煩道:「你們文墨人實在麻煩,事兒太多,叫人頭疼。痛快說,我是被督軍派來送聘書的,並沒吩咐帶回去,所以我的差使,是交到為止。你受不受,另去跟他說話。」

  就把聘書放在桌上,轉身便走。柳塘急忙道歉挽留,張副官長要求他不再說關於聘書的事,才又坐了一會兒,談了一會兒,方才走了。

  柳塘送他出去,回來便向警予道:「王督軍已經多事,這張副官長又這麼直撅撅的,我真為難了,只好煩勞你老兄吧。哪天你銷假辦公,見著督軍,替我婉辭。」

  警予搖頭道:「我也不管,你自己辦吧。我吃著王督軍的飯,應當替他延攬人才,怎能倒阻塞賢路?」

  柳塘道:「你別罵人,我是人才啊,賢才啊,我也只可在癮君子裡算個人才,吸煙比別人多些。」

  警予道:「你正可以用王督軍的錢,作買煙土的費用。張副官說的好,反正是你們直隸省的地皮,你分點兒用,正是取諸民者用諸民,生於土者還於土,有什麼不可?依我說你就接受好了,樂得坐在家裡享受供給,這並沒損害,也不失你的清高。」

  柳塘道:「我還指望你幫忙,誰想你也是他們黨,現在我沒有工夫多說,老紳董大約在飯莊等急了,失陪失陪。」

  說著就穿上馬褂,走了出去,上車會老紳董去了。

  這一去直過了三點多鐘,到夜中十點多方才回家,下車進門,先詢問下人趙秘書長是否已睡,張福回答已經安歇了,又稟說二姨太太由街南院回來。柳塘因雪蓉在街南院陪伴璞玉,已有十多天未曾在家,聽她回來,甚為喜悅,想我正有件事沒人商量,不想她恰巧回來了,就不驚動警予,自己走入內宅,進到雪蓉房中。見雪蓉和玉枝正對坐在床上彈子兒玩呢。但是所彈的子兒,既非石丸,也非蠶豆,卻是給柳塘預備燒好的煙泡兒。不但比賽手頭准巧,還比賽誰燒的結實,可以敲碰不碎,但兩人手藝全都有限,彈得紛紛碎裂,滿床盡是煙渣兒。柳塘進門看見,先叫了聲:「你們真會玩兒,都還小麼?」

  跟著再仔細一看,不由嚷道:「你們拿我的煙糟蹋著玩兒呀,怪不得這幾日我的煙抽不出數兒,敢情都叫你們玩沒了。你們知道煙土什麼價錢,七八塊錢一兩,眼看趕上金子的行市,你們就胡亂作踐呀?!」

  雪蓉聽了,撇嘴兒笑著,來替柳塘脫衣服,口中說道:「得了,你這時又知道日子過了,少請老紳董一頓,夠我們怎樣玩的,明兒我把大罐兒的煙,燒成一個球,上院裡踢去,看你心痛。」

  玉枝卻一面收拾床上殘餘,一面抿嘴笑道:「誰糟蹋來,今兒姨娘才回家,我們閑著沒事,才玩玩兒。」

  柳塘笑道:「就得拿我的煙解悶?」

  雪蓉道:「瞧你這心疼勁兒,動了煙好像動了命,你自己三五兩的抽,就不心疼,旁人玩一點兒,就……」

  柳塘拉著她道:「少說閒話,快給我燒,我癮透了。」

  說著忽聽一陣「滴滴答答」的聲音,似乎由雪蓉身上落下什麼東西,卻是聲音細碎,響個不絕,忙問是什麼。雪蓉道:「我的金鏈子你給拉斷了,快快賠我。」

  柳塘向她身上一看,這才瞧出,原來仍是燒成的煙泡,有百十個,用線串在一起,套在頭上,好像金絲一樣,不知怎樣被自己將線扯斷,竟把煙泡落了滿地,雪蓉頭上還殘留著半串。柳塘取下來道:「你們真是淘氣該打。」

  雪蓉道:「誰叫你給扯斷了,還怨別人。」

  說著低頭去撿拾。柳塘道:「等會再拾,先給我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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