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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七


  唐棣華道:「我家裡只有位六十多歲的老爹,你問得這麼細,打算給我說親是怎麼著?別麻煩了,快放手吧。」

  那老紳董聽了他說親的話,不由心中一動。想起方才在飯莊曾說過作媒的話,不由心中忽有所觸,更拉緊了唐棣華,將身一轉,和他對面,瞪著眼儘自端詳。口中自語道:「好,人品蠻好,心眼更不用提,只是門聲兒差些。可是二兄弟說過,不在乎窮富,只要個好人兒呀。」

  唐棣華頓足叫道:「你發瘋呀,這是幹什麼,還不快鬆開手!」

  老紳董仍望著他,點點頭道:「不錯,憑這小夥兒,若是有了錢,袍子馬褂一打扮,有幾十人比不下去。好的,好的,可以商量商量。」

  那貨郎可氣火兒了,跳腳叫道:「你誠心囉唕我是怎麼著?我這不是倒黴麼!好心好意還你的錢,你倒拿我開了心,世上還有好人走的道兒!再不鬆手,我可罵了。」

  老紳董見他急了,才把手放開,笑道:「別罵,別罵,你走吧。」

  說著又自己念叨著道:「姓唐,名叫唐棣華,住在大酒缸胡同,路西的大門,進院坐南頭一間房,院裡六家同院。」

  唐棣華好容易得她放手,急忙大步走開,卻又聽她念誦自己姓名住址,不由發恨,且走且說道:「今兒真走背字兒,遇見這塊老蘑菇,搗了半天亂,還把我問了個底兒掉。她是怕我把真鈔票換了假的,明兒好去追究,真氣死人,以後再也不管閒事……」

  就這麼嘟嘟囔囔的去了。

  老紳董把錢財失而復得,心中已是歡喜,又加無意中觸發靈機,生出妙想,更是得意,眼望那唐棣華走去,笑著自語道:「小人兒,你今兒罵我,日後有一天就許給我磕頭。小人兒,看你的運氣,今兒你不貪我這一千塊,將來就許有一萬塊補付你。等著吧,到那時我成了你的姑媽,你就知道姑媽不是虧人的。」

  想著心意暢滿,但是腰酸腿麻,頭暈眼花,實在支持不住,也不想去追寶山了,自己回家休息。且按下不提。

  再說柳塘受到老紳董的指點,心中得了主意,把憂煩掃除一空,胸有成竹,心安氣定的回到家中。歇息一會兒,吸足了煙,便到街南的院中去見璞玉。

  到了那裡,見棺木已然停放在正房堂屋中間,門扇全已打開,靈前擺著供桌,上燒香燭,擺設祭品,收拾得甚為停妥。璞玉已換了全身孝服,在靈旁呆坐,面上尚有餘淚,好像剛哭完的光景。雪蓉正立在她身旁,見柳塘來了,就叫了一聲,璞玉也立起相迎。柳塘先喚僕人重擺上一堂祭品,自己上祭,鞠了三躬。璞玉叩頭相謝,柳塘還按著古禮,轉身避而不受。柳塘就因為拘守古禮,不知受了多少閒話。本來每逢弔喪,孝子給他叩頭,他竟轉身給人家個脊背,當然惹人不快,但是柳塘卻以為孝子叩頭,是代表死者致謝,在禮不能受也不應辭,只有轉身相避。但這時璞玉卻不顧理會這些,叩罷頭就向房裡相讓。

  柳塘看著她一身縞素,行禮如儀,宛然是未亡人光景,但自己目中,卻似透視到她的孝服之後,好像隱著一身大紅,那淚眼愁眉,也似藏著一副春風喜氣的新嫁娘臉兒。想著不禁好笑,暗向棺材說了聲「對不住」,便進到里間。

  雪蓉替他脫了馬褂,女僕送上茶來,柳塘方才坐在椅上。璞玉又盈盈下拜,柳塘知道她這次下拜,是謝自己的幫忙,急叫雪蓉扶起,便說:「一切念經發葬的事,都已交代下人去辦了,嫂夫人若有什麼意思,或是不可心的地方,儘管對我說。」

  璞玉回答:「二爺太已費心,一切萬分妥當,死鬼苦了半世,夢想不到死後能如此熨帖,他在陰間不知怎樣感激。只是我受了二爺大恩,只怕這一世不能報答,只可來生變犬變馬吧。」

  接著又提到發葬問題,柳塘假說:「已經和陰陽先生商議,據說橫死的人不可久停,最好在一七內埋葬,不知嫂夫人意下如何?」

  璞玉因停靈占著柳塘房子,已是深覺不安,開言就說:「這樣最好,入土為安。多停日子只是富貴人家的虛文,我還講究那些。」

  柳塘道:「嫂夫人既然願意,就在一七內擇日子好了,木過出殯以前每天得念一棚經。出殯之日,賃用白貨以及邀人送殯的事,我自己去辦。至於葬地,我家在城西薑丹村有許多空閒的地,請陰陽選一塊就成。」

  璞玉又深深道謝,並且請柳塘力求節省,不可多費。接著又談到本身出家問題。柳塘心想果然來了,她最注意要和我談的就是此事,我若不是見著老紳董,一定要沒法應付,現在卻胸有成竹了。想著就從容說道:「嫂夫人既然意思已決,我也不便攔阻,不過我既管了嫂夫人的事,自要全始全終,才對得住你,對得住雪蓉。現在你且安心辦喪事,出殯以後,總得守些日孝,才能出家,因為一出家你就是世外的人,不能再做世上人的事了。在你守孝時間,我替你打聽廟宇,哪一間尼庵規矩,可以清淨,再托人商量,送你進去。你知道現在尼姑庵常有不能說的事,外面常有笑話傳說,我們可不能不謹慎。」

  璞玉聽著,覺得柳塘替自己想得已是十分周密,自然無話可說,只有感謝。

  柳塘坐了一會兒,便辭出回家。到家便得下人報告,說督署張副官長來過電話,有事商量,請柳塘回家就給他通話。柳塘聽了,急忙掛電話到督署,請張副官長說話。那張副官長言說:「並沒別的事情,督軍因為警予這一走,又被請回來,恐怕覺得很僵,所以他到津時,不便直接請到督署,我們同仁也不好同他說話,就想到你老先生和他至好,最妙由你去車站把他接到府上,我們大家暫且不見面。等你把督軍的苦心告訴他,詳加解釋,再等他休養幾天,督軍就去拜他。這樣可以省得叫他發窘,並且面子也圓了,只是偏勞你老先生,過意不去。」

  柳塘連說:「這是義不容辭的事,我和警予交情甚厚,自然希望一切圓滿,請問他乘什麼時候的車到津,我好去迎候。」

  張副官長道:「他是乘北上八次車,午前十一點二十分准能到站。這樣就全請老先生偏勞,我們都不去了,只派個副官到站上通知那隨車押解的人,把警予交給你。」

  柳塘應著,又說了幾句,便把電話掛斷,自思王督軍雖是個老粗兒出身,做事居然很好,可見一個人能到什麼地位,多少關著本身長處,並非全仗機會運氣。他若沒有這種禮賢下士,待人親切體貼的特長,警予那種脾氣,豈能為他所用?就叫下人趕緊把客廳收拾乾淨,預備做警予下榻之所,又派寶山去尋來警予舊宅中的管家,給他一筆錢,叫把警予舊宅門窗修繕整理,以備日後之用。交派完畢,自己才回到內宅休息。

  今日因為雪蓉去陪伴璞玉,只剩玉枝一人伺候。柳塘近來忙亂,很多日未與玉枝談心,這時房中無人,只玉枝倒在對面替他燒煙,先談一回璞玉的事。柳塘把自己和老紳董商談的話,告訴了她,就問:「你看這樣辦法如何?」

  玉枝笑道:「我看璞玉實是有些僵住了,她鬧了這些波折,現在便有意嫁給警予,也說不出口。警予自然極盼得到璞玉,無奈瞎子一露面兒,弄得事情全變了。他傷心還不算,最難的是已經把結婚的事鬧得盡人皆知,忽然璞玉的本夫又出現了,他成了剩下的了,哪有臉再見人,所以只可一走。明兒回來,知道瞎子已死,自然又有了指望,不過叫他來個舊事重提,只怕還不好意思。爹爹這樣一辦,算是全如了他們的意,真是件德行事。」

  柳塘一聽「德行事」三字,忽然想起在飯莊中和老紳董談論玉枝婚事的情形,不由望著她略一沉吟,笑道:「我鬧了半天,只是為別人忙,自己的事反倒擱著,真是捨己為人。咱們爺兒倆總沒有工夫細談,今天旁邊沒人,可以說說。我打算忙完警予的事,就給你張羅,本來論理你還很小,不忙出嫁,我也願意多受你幾年孝順。無奈你這虛名兒擔得不好,我每聽人叫你,心裡就覺不安,所以不如早早把事辦了。姑娘你想要什麼樣的人家,可以對我說說,我好托人留意。」

  玉枝紅了臉道:「爹爹,您不用操這份心,我情願永遠服侍您,到您百年以後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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