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雲若 > 舊巷斜陽 | 上頁 下頁
一七三


  趙警予更不用提,一見他露面,立刻就死了八成。請問他出來得多麼不是時候,多麼損陰缺德呀!我就恨得牙癢。只可惜沒有勢力,若有勢力,就不把他治死,也要充軍到雲南去。丁二羊必是這種心氣兒,替他主人難過,又看著瞎子可氣,就跟他拼了命。這事做得好,我贊成,這一來救了你們,真是替天行道。只是丁二羊怪可惜,那瞎子活著也不過苦害人,累贅人,死了一點也不可惜,你還哭他哪?!」

  璞玉聽太太說話,慘淡的臉兒漸漸變成紅色,似乎怒極難忍。柳塘初聞太太苦口開導,不顧璞玉難堪,本想攔阻,但轉念在這時候,有個人對璞玉痛下針砭,都是于她有益,就只在旁靜聽。及見太太愈說愈甚,璞玉越聽越怒,知道將要拌嘴,急忙要攔太太,不料璞玉已開口說道:「太太,您別這樣說,不管他怎樣殘廢,總是我丈夫。您別當著我罵他,您說他該死,他為什麼該死?這次並不是他尋我來的,是我把他尋來的。我既是他的老婆,就該跟他過,難道有了趙警予,我就該不認本夫了麼?再說當初我答應趙警予,是認定我丈夫死了,當初還跟二爺問過:倘若我丈夫沒死,應該如何?二爺一口咬定死了。我也一時沒有主意,才……如今我還沒嫁趙警予呢,就是已經嫁過去,我本夫再露面,我也得重歸舊主。您的意思,我就該水性楊花,一心去跟趙警予享福,把他的殘廢當作罪過,拋開不管麼?太太,比如咱們換個地位,你落到我這光景,應該……」

  柳塘聽到這裡,知道璞玉神經過受激刺,有些錯亂,竟已口不擇言了,心想太太若落到你這光景,我豈不糟了?就急忙插口說道:「嫂夫人,你先聽我說。你的理兒全對,我十分贊成,你這個人可敬就在這地方。不過這些都已經過去了,現在我們該商量的,不是過去的是非曲直,卻是眼前該怎麼辦。當初做官的有句話,是『救生不救死』,咱們現在也該先顧活的。你丈夫無論多麼好,不是已經死了麼?怎麼死的還不知道,至大是丁二羊害的,可丁二羊已經給他抵命了。咱們既無須訪拿兇手給他報仇了,也只剩下辦理後事了。

  這一層可以安心,你覺得怎樣才對得住他,要什麼樣兒的衣衾棺槨,出多麼大的殯,我都盡力幫忙。至於出殯以後的事呢,你可得仔細替自己想想,仔細替警予想想。這屋裡都是愛惜你的人,我從雪蓉身上,從警予身上,都可以算是你的老大哥,說話不用避忌。方才太太說的全是為你,不過她不會說話,實在你那丈夫一死,替你解決了很大問題,好像下棋一樣,撤去這一個子兒,通盤全都活了。你也不必過於傷感,我這就出去托人把屍身領回來棺殮。一面預備殯葬,一面跟著想法尋警予回來,咱們還是依照原議辦理,只當沒有你丈夫出現這回事。」

  璞玉聽到這裡,忽然「撲」地又向柳塘跪下,叫道:「二爺,你千萬不要這樣辦,千萬別叫他回來,我實沒臉兒見他,更不想再嫁他。我本來就不配給他作……如今經過這一水,更沒臉面沒意思了,他走了就叫他走吧。他的好處,我這一世不能報答,只好等來世,你千萬可別……找回他來,就是害了我。你也別說他沒我不能活的話,離開我倒是便宜,我知道我是個頂不吉祥的人,前世不知道是什麼凶鬼托生的,所以今世挨著誰就害誰。現在我丈夫是被我害死了,兩個孩子也害得一個死了,一個沒有下落。警予在頭一次,也被我害得不輕,好容易逃出去,他又回來自投羅網,落到這樣結果。他又走了,走了正是他的好運氣,難道你還定要他回來再叫我害死麼?二爺你可萬別這麼辦。」

  柳塘叫道:「你們別看著,快扶她起來,嫂夫人你說的都是傷心話,誰到了你這地步,都難免有這念頭,其實是錯的,過些日慢慢就回過味兒來了,現在咱們先不談這個。」

  璞玉道:「不成,我一定得您答應,不再找他回來。因為我已然打定主意,先求您幫忙,把我丈夫棺殮埋葬,跟著我就出家當姑子去,省得在世上害人。你若把他找回來,可是逼著我死,你也自找為難。」

  柳塘一聽她又要出家為尼,這問題越來越亂,事情越鬧越難了,不由急得搔頭。又尋思在現在對璞玉勸告辯論,只有更激她實行所言,不如且安撫住她,先盡要緊的事辦理,等把兩人屍身埋葬,自己也緩兩天,清醒清醒腦筋,再作決定。想著就裝作無可奈何的態度道:「事到如今,我也沒法兒了。嫂夫人自己的事,自己主張,我也不能強迫,以後只可隨你怎樣吧,我為朋友的心,算盡到了。現在且去領他們的屍身,回頭再說別的。」

  說著就立起穿馬褂。

  太太道:「你出去?今天覺也沒睡,昏頭昏腦的,可得留神,叫寶山伺候你去,先打電話叫汽車吧。」

  柳塘道:「別叫寶山跟著,他今兒比我還昏。」

  太太才說了要不要叫張福……卻已聽張福在門外叫道:「老爺,外面有人請見,是都署副官長,這兒有名片。」

  柳塘一怔道:「什麼副官長?你快把名片拿進來。」

  張福應聲而入,柳塘由他手內接過名片,只見上面印著「張行周,字竹坡」,官銜是「直隸省督軍府副官處處長」,就道:「這人跟我素不相識,怎單在今天跟著搗亂?」

  雪蓉在旁道:「也許為著丁二羊的事,丁二羊不是督署副官,正歸他管麼?」

  柳塘點頭道:「或者也許,我且去見見他。」

  說著就走出去,直奔前院客廳,見院中立了兩個馬弁,便知那位客人已進客廳了,就掀簾走入。見室內一位穿軍裝的魁梧大漢,滿面連鬢鬍子,卻剃得精光,下半截臉全變了青色,上半截不長鬍子的部分,也被煙氣籠罩,一樣的青,而且眼皮虛腫,嘴角歪斜,看樣兒起碼有一兩五錢的老癮。

  柳塘一看,知是位同道,急忙抱拳拱手,叫道:「張副官長,失迎失迎,有罪有罪。」

  那張副官長也不還禮,一把拉住柳塘道:「你是張柳塘先生呀?你是文明人,別跟我老粗兒動文墨詞兒,咱們說真的,我有好些事跟你商量。我是督軍派來的,也是軍醫處長老文托來的,跟你……」

  柳塘聽他一氣兒說出許多話,好像要把來意用連珠調快書唱出來,就攔住道:「老兄,我們一見如故,不要客氣,先請……咱們抽著談好不好?」

  說著就喊拿來煙具,和他同到煙榻上坐下。寶山送進茶來,就蹲在榻前燒煙。柳塘想和他先說說閒話,套套交情,然後再談正事,那張副官長卻等不得,坐下就開口問道:「我是為我們趙秘書長來的,你知道他開了小差了。」

  柳塘不好答言,只好「哦」了一聲。那張副官長又道:「你知道麼?」

  柳塘道:「我也是才知道。他留了一封信給我,不過我接到時,他已經上火車了。」

  張副官長道:「是呀,他給督軍上的辭呈,也是今天早晨才遞上去的,恰巧督軍還沒睡,一看就炸了,先派我到他府上去了一趟,早已走得沒了影兒。我又回署報告,督軍就把正在告病假的軍醫處長老文,從家裡硬拉了去。因為趙秘書長正鬧著娶親的事,他的沒過門太太在你張府上住著,老文為給他那太太治病,曾到你府上來過,所以督軍跟老文商量。想叫他來跟你打聽,趙秘書長為什麼辭職?又為什麼走得這麼快?就是督軍那邊有什麼禮貌不周,得罪了他,他難道連沒過門的太太也拋下不要?又想莫非他把太太帶著走了,所以非跟你張先生打聽不成。可是老文正病得厲害,督軍不忍再叫他跑,只可派兄弟來代表他。老文還托我問候你。」

  柳塘沉吟道:「文處長沒提接到我的信麼?」

  張副官長道:「沒有聽說,你給他去過信麼?」

  柳塘點頭道:「警予辭呈上也沒提辭職原因麼?」

  張副官長道:「他只打官話,說是身體多病,才力不濟,早想退避賢路。現在又趕巧故鄉家中有事,急電催他回去,所以連面辭都來不及。督軍看了直罵,說:我跟你講交情,你跟我打官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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