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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一


  到了玉枝房中歇息,璞玉坐在床上,雙目直瞪,似入夢境,並無言語。太太知道不喚醒柳塘是不成了,就走出到雪蓉住室窗前,舉手敲窗,只聽房內雪蓉問道:「誰呀,又是什麼事,你們不知道老爺才睡著,誠心攪呀?」

  太太說了聲:「是我,你叫醒他,我有事。」

  雪蓉聽是太太,嚇了一跳道:「是太太叫,您等等兒。」

  話未說完,只聽柳塘朦朦朧朧的道:「什麼事,是太太麼?」

  雪蓉道:「你醒了,太太在外面,等我去開門。」

  說著把門開了,太太走入,見柳塘已坐起來,卻仍昏昏沉沉,像是半在睡中,只勉強睜開眼,又複閉上。太太推他躺倒,向雪蓉道:「你給他燒煙抽吧,叫他醒清楚了,我好跟他說話。」

  雪蓉急忙去取煙具。太太坐在床邊,才把璞玉盲夫失蹤的情形說了。柳塘聽著,立刻被驚訝把睡魔趕走,瞪大了眼,默然無言。雪蓉聽完叫道:「世上會有這樣的事,這不是把二年頭裡的老戲,重演一回麼?瞎子跟警予又是一天走的,只剩下了璞玉。」

  柳塘想了想道:「可不是,怎湊得這麼巧?我才尋思,上次是瞎子為躲警予,自己走開;這次是警予為讓瞎子,自己走開,隔兩三年互相報施一回。如今瞎子居然又走了,他走得怪呀?」

  說著自己沉吟思索。雪蓉卻一直嗟噓歎息,深以先後情形相同為異。太太道:「所差的上次璞玉還有兩個孩子,可以稍微安慰,這次連孩子也沒有了。」

  雪蓉道:「這次雖沒孩子,可有了我們,可以倚靠。」

  柳塘道:「倚靠什麼?只怕她這次傷心更甚,而且沒有兒子牽掛,只怕並不想倚靠誰了。你們可要留神看住她,不要鬧出意外的事。」

  說著就叫雪蓉不要睡了,快去伴著璞玉,對她解勸。又請太太分派女僕,無論何時,必有一人守在璞玉跟前。柳塘自己吸了幾筒煙,便也穿好衣服,到前院去,召集男僕,分頭出去尋覓瞎子;一面又給救濟院長寫封信去,報告昨日領出盲人,已又逃出失蹤,如若回院,請即來函通知。柳塘心中,以為瞎子去必不遠,容易找回,所以仍要代警予辦理善後的事,便又寫信給督署軍醫處長,約他一談,商議代警予退還禮物的事,又把收禮清單檢查一下,交給太太和玉枝,按單一一查出來。

  柳塘忙了半天,午時將到,方才又回雪蓉房中休息。雪蓉因去陪伴璞玉,就由玉枝給他燒煙,吸了一頓,身體反更疲倦難支,正在昏然欲睡,忽聽門外似有哭聲,柳塘心中一跳,以為是璞玉哭泣,急忙側耳細聽,才聽出不是女人哭泣,卻是有個男子在門外叫「老爺」,聲音有如哭啼。柳塘大愕,心想璞玉遭到這樣苦難,並沒哭過一聲,當然是她知禮,如今這是誰,竟跑來哭我,就翻身坐起,高聲問:「誰?」

  門外的人應了聲:「我。」

  柳塘因這聲音,甚為奇怪,仍聽不出是誰,就叫道:「你是誰?滾進來!」

  說完見一人掀簾走入,卻是寶山,眼淚汪汪,好似發癡一樣,進門就叫道:「老爺,瞎子死了。」

  柳塘大驚,沒穿鞋就光腳跳在地下,揪住他問道:「你說……瞎子死了?」

  寶山點頭應道:「死了,早就死了。」

  柳塘道:「在哪兒死的,你怎知道?」

  寶山道:「我出去找他,正走到明光寺南首,看見河邊圍著一堆人,湊過去看,原來是新從河裡撈起的死屍,一個正是瞎子。」

  柳塘聽了,頹然倒退,坐到床上,心想瞎子的死必有原因,但是他一死這局面就大變了,我可該怎樣辦法?柳塘正在精神疲困之際,方才受過刺激,還未恢復的腦筋,突又受到更大的激刺,覺腦中直麻木變成鉛塊,對於當前事變,竟無力思索,沒法應付了。只看著寶山,反而起了不相干的疑惑,心想,寶山怎對瞎子有這樣感情,聽他死了,竟悲慟如此,口中卻問道:「你……你看清是他麼?他怎麼死的?」

  柳塘說出這句,立刻悟到自己實是頭腦昏亂,言語顛倒了,他已告訴是從河裡撈出,怎還又問死法。寶山已哽咽答道:「是淹死的。」

  柳塘道:「他淹死……大概是不願活了,自己投河。」

  柳塘這兩句是自言自語,猜度瞎子投河,出於自盡。誰知寶山竟把他言中的「自己」

  二字,解釋作不同的意義,搖頭發出哭聲道:「他不是自己投的。」

  柳塘大愕道:「怎麼?難道是別人害他?」

  寶山仍播著頭道:「我不知道誰害誰,丁二羊跟他臉對臉的互相抱著,四隻胳膊抱得挺緊。」

  柳塘一下子又跳起來,好像中邪似的,張開大口,咳嗽兩聲,才叫出來道:「丁二羊?!丁二羊跟死屍抱到一處,為什麼?他瘋了!」

  寶山聽著眼望柳塘,怔了一怔,若不是正在悲泣,直可以笑出來。想了想才明白老爺是誤會得太離奇,就答道:「他死了,也死了。」

  柳塘眼睛幾乎突出,高聲叫道:「丁二羊也死了!跟瞎子一塊兒死了,是真的麼,你可看清楚了?」

  寶山道:「我看了半天,丁二羊跟瞎子互相抱著,兩人卻張牙咧嘴,十分難看。」

  柳塘搔著頭,倒在床上道:「亂死了,糊塗死了,丁二羊怎會跟瞎子死在一處?他倆素不相識,又無冤仇,瞎子出去……為什麼出去?出去又怎會和丁二羊遇上?」

  說著突又坐起,望著寶山道:「丁二羊昨兒夜裡來過沒有?」

  寶山想說「沒有」,又怕被自己父親給說出來,只得答道:「他倒是來過,坐了會兒又走了。」

  柳塘道:「什麼時候走的?」

  寶山道:「趙秘書長派人送信的時候,他就走了。」

  柳塘想了想,只覺腦筋煩亂,什麼道理也想不出,就問道:「你看見他倆屍首是什麼情形?」

  寶山道:「沒什麼情形,只在河邊上放著,地方守著。」

  柳塘方要再說,忽聽窗外有人唧唧喳喳,似乎很急切的說話,又像拌嘴,不由側耳細聽。卻見太太從外面掀簾而入,滿面焦急的神色,皺眉咬牙,擺手低聲說道:「你們還吵嚷,璞玉已經聽見了,跑出在窗外站了半天,雪蓉拉她也拉不動,我勸……」

  話未說完,只聽門外雪蓉的聲音連叫:「姐姐。」

  同時璞玉厲聲叫:「別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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