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雲若 > 舊巷斜陽 | 上頁 下頁
一六三


  正在躊躇,車已到了家門停住。三人相繼走下。門房中的下人都出來在門洞排班。大家都知道璞玉去尋兒子,全想看看是否已經尋得,她兒子是何模樣。哪知璞玉下車,竟拉著個衣服破爛的中年瞎子,走入門內,不由都覺詫異。璞玉在眾目之下,也覺不好意思,粉面漲紅,直向裡走。走著忽聽旁邊有個人發出奇異的呃逆聲,不由抬頭瞧看。只見門房前面立著個稍長大漢,十分面熟,忽然想起這人是丁二羊,立覺臉上發燒,低下頭,加快腳步。

  原來丁二羊因知主人坐汽車陪璞玉去尋兒子,以為這是主人幸福的關鍵,很希望能夠尋著,使自己的恩主得如所願,璞玉也從此得所,就想看得明白,拉了洋車到張宅伺候他。他近日和張宅下人已然交往甚厚,寶山尤其跟他要好,一聽他來,就拋了新娶的嬌妻,弄些酒菜,趕到門房,陪二羊吃喝說笑。大家都在等待汽車回來,看個結果。及至汽車回來,下人們都出來伺候。二羊也跟在後面看著,卻見車上下來的,並沒有警予,也不見孩童,只有柳塘和璞玉。璞玉還拉著個窮瞎子,一同進門。二羊本知道璞玉的身世,初覺驚異,繼而由璞玉對那瞎子的情形和警予的未曾同歸,立刻明白內中生了變化,不由心中著急,發恨,一股氣由肺內沖上喉嚨,發出呃逆之聲。璞玉看了他,急忙低頭快走。進了前院,便自站住,向柳塘道:「求您給他間小屋子吧。」

  柳塘道:「就住書房套間,床榻現成。」

  璞玉道:「那是您常住的,他不能住。還是給間閒房,就是下人住的也成。」

  柳塘道:「何必客氣,走吧。」

  就拉著瞎子走入書房套間。

  柳塘周旋幾句,交待了主人排場,就讓他夫婦談說別情,自己出來,進到雪蓉房中,向榻上一倒,閉目無言。雪蓉看見忙問:「怎麼了?璞玉呢?」

  柳塘連叫:「倒黴倒黴,你給燒口煙解解我的心膩。我這會兒比吃了五斤脂油還膩。」

  雪蓉忙倒在對面,替他燒煙,就問怎麼回事。柳塘道:「璞玉到救濟院去,沒找著兒子,倒把兒子的爸爸找回來了。」

  雪蓉大驚道:「怎麼……是那瞎子麼?」

  柳塘道:「誰說不是?這瞎子真是要命來的。現在就是諸葛亮複生,也沒法把這件事辦好了。」

  雪蓉道:「她尋著瞎子,怎麼樣哭?」

  柳塘道:「她見著就抱住了不鬆手,也不肯上車,直把警予逼得自己走了,才一同跟我回來。現在書房套間裡呢。」

  雪蓉緊皺雙眉,連咳了五六聲道:「糟糕,這可怎麼辦?這瞎子來得好沒意味。」

  柳塘望著她,不由哈哈大笑起來。雪蓉問笑什麼,柳塘道:「我笑咱們全被感情蒙蔽,弄得滿心勢利之見,只希望璞玉能嫁給秘書長,享受榮華富貴,我交個闊朋友,你也得個闊姐妹。如今瞎子出來把局攪了,咱們就恨上了他,好像當他是個外人,憑空插入局中,卻不想人家是璞玉的結髮丈夫,天然有這地位。而且我們只為心有所蔽,竟把璞玉的夫婦重逢,一點沒有同情,一點不受感動,這不是奇怪了麼?」

  正在說著,太太又走進來,慌慌張張的問道:「怎麼璞玉找回個瞎子來?聽說是她丈夫。可是真的?」

  柳塘心想不知哪位耳報神把璞玉的事,搶先報告了太太。太太因為關心,所以趕來詢問。雪蓉見太太進來,急忙起身讓座。太太把她按住,催柳塘快說,柳塘把事情又述了一遍道:「大家一股熱情的,操心費力,忙了許多日,今天叫瞎子給來個一掃光。說什麼人家是結髮夫婦,法律人情,全有根據。再說璞玉又心向故夫,意思堅決,你看還有什麼法兒挽回呢?別事還是小可,警予這打擊可是太大。合計來費了五六年工夫,才千回百折的,達到和愛人結婚的目的。哪知萬里逢山,方才稍得接近,不料一陣罡風,又給憑空吹轉,隔絕天涯,再無會合之期。

  倘然沒有這回議婚的事,警予回到天津,璞玉或是已和故夫同居,或是蹤跡湮沉,無可尋覓,警予也不過失望惆悵而已。只為多了這一層波折,眼看已將雙宿雙飛,竟突然變成燕分鏡破,誰又受得住?真是造化弄人,太已殘酷了!而且我想警予為這件事,對王督軍和署中同人,一定很難抬頭,說不定要由此掛冠而去。我向來不愛結交官府,惟有對警予特別投緣。他那書生氣味,實在可愛,我很想跟他長久盤桓。現在出了這樣岔子,事情沒法挽回,他也沒法挽留了。」

  說著連聲嗟歎。

  太太默然尋思,忽拍手叫道:「我想還有法兒。一個窮瞎子,指著老婆吃飯,還有什麼拿手?你不會花幾個錢,買他自己走路,把璞玉留給警予。」

  雪蓉聽著,也拍手道:「對對,太太這法兒真好,拼著花個千兒八百,足可以把璞玉救出來。警予大概花敗了家也願意。這主意太好,你快去辦!」

  柳塘道:「你先別熱氣,快給我抽兩口,容我慢慢想想。」

  雪蓉急忙把煙槍遞到他嘴邊。柳塘吸了兩筒,才向太太道:「這主意是六月裡隔夜稀飯,餿的很夠味兒,萬萬使不得。頭一樣璞玉不肯離開丈夫。旁人若說這話,必然更激得她鋌而走險,立刻和丈夫離開我家,想幫助她也不能了。再說那瞎子並不是好對付的。當日既因為璞玉在外犯了對不住他的嫌疑,竟能負氣出去投河自盡。現在你想可肯貪圖銀錢,把老婆出讓?再說得錢雖是好東西,但在殘廢人身上,卻是不大有用。對於一個孤身瞎子,十萬塊錢和一個知疼著熱的人,兩者哪樣最需要呢?你們可要想明白,不要當作聰明,反倒弄成錯誤。我們也不可過於感情用事。

  固然能使璞玉嫁給警予,才如我們的意。可是這瞎子出現,也只怨造化弄人,並非瞎子的罪,我們怎能對他仇視?警予失望,也是他的命運。我們在裡面不能錦上添花,也不該就灰了心,對另一面竟不肯雪中送炭。我們起初本是立意拯救璞玉,警予還來得在後。如今若只為同情警予,厭惡瞎子,連帶也漠視璞玉前途,那就有負初衷了。所以我打算無論璞玉嫁誰,我們都要一樣幫助,別為討厭瞎子,害得她也受了罪。你們少安毋躁,過一兩天,倘或沒有轉機,我就去安慰警予。或者替他另娶一位小姐,聊以慰情,或者另想辦法。一面得成全璞玉和瞎子,替他們安排住處,組織家庭,把這段事結束了吧。」

  太太和雪蓉聽著,都閉了氣。

  哪知這時窗外還有一位關心的人,正在偷聽,這人就是寶山。寶山卻是受丁二羊之托。丁二羊卻是關心他的主人,所以托寶山偷聽柳塘是何主意。寶山來把柳塘和妻妾的話聽了,明白一切情勢,才悄悄回到門房,見二羊正和一個趙宅派來的僕人說話。那僕人是拿著警予的信給柳塘送來,見二羊在門房,就道:「你怎麼還在這裡?主人正找你呢!方才督署請主人去,尋你不見,就雇汽車走了。回來又尋不著你,才叫我送信來。快回去吧!」

  二羊才說一句我就回去,忽見寶山進來,就問怎麼樣。寶山道:「糟糕!」

  二羊道:「怎麼糟糕?」

  寶山道:「話長了,得慢慢的說。」

  二羊想了想,就向那僕人道:「你回去跟主人說,我今兒有事告半天假。」

  那僕人道:「你簡直不懂規矩,哪有這麼隨便,想歇就歇的!」

  二羊大怒道:「就是這樣。你回去就給我穿小鞋兒,我不怕。」

  那僕人賭氣把信丟在桌上,向寶山道:「勞駕您,給遞上去,不等回信。」

  說完就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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