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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五


  須臾,雪蓉進來,柳塘告訴她已派寶山去打探璞玉,這次定要盡力救她出來,雪蓉甚喜。到了晚晌,柳塘又扶條手杖出門,到了平康曲巷,尋著了張福所說的那家班子,見門旁貼著院內妓女的名字,最近門首而字又寫得最大的,就是「雪雁」二字。心想,這雪雁竟是很紅的姑娘,居然不愛富翁大賈,反要嫁奴僕之子,總算打破階級觀念,情有獨鍾。像我當年翩翩求木馬,濯濯風神,以佳公子的資格,征逐花間,所遇真心相愛的姑娘,也不過三五,誓死相從的,也不過一二個,比較起來,張寶山真足以自豪了。但是自己當年,比張寶山舉止既極豪華,又較為文雅溫柔。張寶山雖然可愛,但終嫌粗野鄙俗,不上臺盤,何以他倒能得到我所未得的成績?

  想著,忽然悟到張寶山所以制勝就在他的粗野鄙俗,沒有雅氣,倘然把三十年前的自己,放在今日,去和張寶山逐鹿情場,一定處處失敗給他。因為無論何人,都對同等而常見的人感覺親密,倘若叫個車夫,去和官僚同席,一定氣味不投。即使官僚願意俯就,車夫也要自覺踧踖,不敢高攀,寧願去和同等人笑謔吵罵,較為舒服。妓女倘然都是大家閨秀,那自然只有上等人吃香,無奈實際不然,妓女都是蓬門碧玉,素日和下等社會接觸已慣,見著上等人,一則因隔膜而感生疏,一則因矜持而苦局促,但遇著下等人,卻是氣味相投,如逢親故,說話粗俚,卻覺入耳,行動傖俗,卻覺順眼,程度既然相近,接待自能相安,由此便可情意親密了。

  舉個例說,三合縣的小老媽,因為家道貧苦,上京作活,被大爺賞識,陪著吃肥雞大肉,睡繡榻錦衾,生活程度,自九淵升至九天。再把大爺和她丈夫傻柱子比較,一個華貴雍容,一個粗糙臭惡,論起女人水性楊花,自應該改變心腸,永遠樂不思蜀了。然而這小老媽找完了浮樂,結果仍得狠狠訛大爺一水,飽載而歸,回家去和傻柱子過後半輩。試看社會之中,大爺和老媽發生關係的多了,但誰會聽說有老媽跟大爺白頭到老?誰曾聽說大爺玩上老媽不受訛索?這就是階級相差,氣味難投之故。所以鄉下成千上萬的傻柱子,把他所謂一朵鮮花的小媳婦,送入繁華都市,都放心大膽,不愁走失。

  若是聽說女的挨上本家大爺,更要額手稱慶,回鄉去先上墳祭告祖宗,報告後輩將要騰達,發財有望,親友聞知,全來置酒相賀,稱羨不已。這就是因為知道媳婦伺候大爺,絕不會殘破損傷,反而能養得肥肥白白,手攜家私,腹懷各種回來,不特可以光耀鄰里,而且可以改換門庭,至於戀著大爺不肯回家,卻是古今絕無的事。但老媽改變心腸,拋得傻柱子人財兩空的,卻也不是沒有,那可跟大爺毫無關係,必是拼上了廚子聽差,或是車夫等人,就很容易相攜潛逃,賃房同住。

  這種事報上時常發見,所以傻柱子若接媳婦接不回去,又知道宅裡主人並不愛好野味,知道是便宜了同事,這媳婦就要難保了。她們所以寧和廚僕奔波苦難,卻不肯隨大爺安富遵榮,這就是先入為主的根性,和氣味的原故。妓女也是如此。她們在班子裡,放著許多公子王孫、富商大賈,內中有錢的、有勢的、外美的、內秀的、文雅的、武健的、長矛善舞的、長舌善卓的,什麼樣兒的人才都有,然而她們都不肯真心親近,只愛作些抱壺眠琴的雅事。

  及至從良,放著可兒夫婿、玉貌郎君不去溫存,反去唱盜馬偷雞的喜劇,全是一樣道理。某個筆記上說,昔日歐洲有位君王,未即位前,時常混跡市井,學得一口下等人的談吐,及至即位,深苦無法發展天才,因為滿朝文武多是出身閥閱,不解市井俚言。有一日,一位外國使臣覲見,君王知道他曾在本國留學,有著同樣嗜好,就閉門和使臣對談了一半天,脫略形跡,嬉笑怒駡,大暢所懷。以後三天兩日,便約使臣進宮暢談,所以終王之世,和那使臣代表的國家,長維持友好的關係。這君王為何不和文武議論朝政,反以共話市井為樂?這自然仍是根性習氣的原故。當日自己以為華貴文雅,能勝過張寶山,卻不知就因為華貴文雅,才失敗給張寶山。妓女看慣的,不是華貴文雅,而是粗豪傖俗啊!

  柳塘想著一面好笑,一面向裡走,有夥計開門迎入,讓進房中。柳塘不等他問,就直說來訪雪雁。夥計怔了一怔,才說:「大姑娘被人請出去吃飯。」

  柳塘道:「好,你給拿副煙具來,我抽著等她吧。」

  夥計出去了半天,才拿進茶和煙具,跟著又進來個女僕,向柳塘問了貴姓,就遞茶點煙的張羅。柳塘只顧自己吸煙,那女僕出來進去幾次,柳塘也未理她。那女僕忍不住,搭訕著先問了二爺貴姓,又問:「您是我們大姑娘的老客吧?我新來沒多日子,全不認識,二爺你多擔待。」

  柳塘笑道:「我並不是老客,今日是初次來訪。」

  那女僕沉了沉,陪笑說道:「二爺,我們大姑娘倒是已經從飯局上回來,不知怎麼喝醉了,躺在床上動不了勁兒。本屋有跟回家的客人,旁屋裡還有好幾撥兒呢。」

  柳塘聽了,知道她言中暗示,雪雁已經喝醉,不能出來,只可把客人讓到她屋裡,然而客人尚多,你卻挨不上個兒,不如快走。柳塘明知是逐客令,卻不著急,只笑著道:「那倒沒關係,我只想跟她說兩句話,不管她醉不醉,你只去告訴她,我是寶山縣的人,姓張,要見她個面兒。」

  那女僕聽著怔了怔道:「你跟我們大姑娘是鄉親啊?這寶山在哪塊兒?」

  柳塘道:「對了,我們在一個村裡住。寶山在鹽山的西邊,房山的東邊,唐山的北邊,湯山的南邊。」

  那女僕也聽出來了,笑道:「哪兒來的這許多山啊,我們大姑娘的說話是北京口音,怎又跑到唐山那溜兒去了?」

  柳塘道:「你問你們姑娘去吧,我也弄不清楚。」

  那女僕才走出去。柳塘心想,雪雁聽了女僕傳話,必然立刻趕來。哪知過了一會兒,忽然有夥計進來,說二爺請本屋裡坐,隨將門簾打起。柳塘暗笑,寶山鄉誼的力量果然發動了,就出門上樓。那女僕將他接入一間房內。柳塘見房內寬敞華麗,知道是紅妓妝閣。那女僕讓他坐在床邊的椅上,說了聲:「這位張二爺。」

  遂聞床上有人說:「二爺請坐,擔待我不舒服,不能起來。」

  柳塘向床上一看,只見睡著個美貌佳人,年在二十上下,身材俏皮,豐神秀麗,卻在額角貼著鴉片煙抹成的小膏藥,兩眉間擠著一串紅點。柳塘看著,便知這人有著舊日勾欄中的風流餘韻,受過名妓的薰陶,是個不同凡響的姑娘。因為在數十年前,勾欄未曾興盛,個中人大都是門裡出身,有些妙出的心傳的法術,和深切含蓄的風情,歷代相傳,加以互相薰染。所以當時的妓女,迷人能迷個死,害人能害個死,即便熱上客人,也能熱出個道理,熱出個結果,所以當時有人被妓女害得傾家敗產,也是出於情願,不覺冤枉。有人得到妓女優待,更是快若登仙,不知死所。而且當時妓女比較有心,比較負氣,常能作出人所難能的事。到如今雖然時移世換,但由這種妓女系統傳下來的支派,因為受過調理,看過榜樣,所以還能迥異流俗。

  不比近年因為民生凋敝,習俗浮華,許多貧家小戶,都為貧寒所迫,或為虛榮所誘,全把女兒送入妓院掙錢。昨天還在街上撿煤渣兒,今天已然用錦衣包住瘦骨,用白粉蓋住泥皮,周旋于貴人宴席之上,把燒魚翅認作煮粉條,把鮑魚絲當作豆腐塊,見全鴨而呼好大的母雞,見海參而呼沒毛的老鼠。這還不算,有的竟因為心窮眼淺,全無規矩,客人拍下十元大洋,立即寬衣上床;客人給了一塊啞板洋錢,便要擦拳比武;張三打過一場牌,就給他到處頌揚;李四請看一回大戲,便不惜以身相報;若是三五個人來借幹鋪,夜間有朋友偷遞三角小洋,便來個移樽就教。諸如此類,都是半道出家,根底太差,又無傳授之故,即使愛上某個客人,那客人也不會好過,受優待比虐待差不多。

  所以有些花間舊客,因為勾欄中流風日下,不願看那惡薄情形,竟而絕跡平康。但一般初觀色界的小荒唐鬼兒,本不懂怎麼花錢,遇上這種沒根基的妓女,也不懂怎麼掙錢,雙方都是無板無眼,無規無矩,倒可以胡調到一處,各得其意。譬如姑娘因為急需賺個局錢,給他媽貼姘頭,就拼命留初識的客人住夜,客人推辭,她可以叩頭挽留,客人也不想她是為錢情急,還道她相愛心切。若是遇著有傳頭、有身份的姑娘,客人若不作情面,不得她心許,便要住夜,恐怕反過來給她叩頭,也是不成。因為現在嫖道之不講久矣,胡調客人正需胡調妓女,不懂人事的反能大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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