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雲若 > 舊巷斜陽 | 上頁 下頁
一二八


  柳塘道:「相好的,別來這一套,我說句肺腑的話,你也老大不小了,在這裡混了二十多年,方才你罵缺德,誰缺德啊?只有你們這種人才算把各式各樣的德,全缺到了。你先別著急,聽我說,說不對再罵我。你混了這些年,迷惑了成千萬的人,裡面有多少為你傾家敗產,多少為你氣死爹娘,多少為你拆散夫婦,多少在你這兒傳染梅毒,回去著上老婆,斷宗絕後,就是生下一個,也得看著粉雕玉琢的嬰兒生生爛死的?這還可以說他們自投羅網,找了你來,你沒上他們家里拉去。可是買孩子,賣孩子,虐待孩子,那卻是你們自己作的孽啊!人家好好的孩子,叫你們弄到手裡,像畜類一樣虐待,造出種種非刑毒打。到稍長大時,又鑿喪她們的天真本性,強造成個淫賤的人,跟你們同流合污,永遠不知道學好上進,好好的女孩子都給毀死為止,這要損多大陰騭?你不要看天寶班李老婆兒,居然混得有財有勢,大官兒都拜她作乾娘,此只哄嚇了一時,到現在也完上來了。再說,像她的又有幾個?

  我親眼兒見著當過台柱,開過班子,很闊了一陣,結果病死在落馬湖,倒臥在三不管的多了。你別覺著現在不錯,幹你們這行,還有積成富翁的麼?也不過左手來,右手去,沒有真財真產,只支著空架子,混個外面熱鬧。就按你說,現在有夥計、老媽捧架子,親家兒哄著伺候著,覺得樂子不小,其實也就因為你有這個生意,有幾個孩子,能夠生財,所以人們都蜜蜂似的把你當蜜盆抱著罷了。倘若有朝一日,你的孩子走的走了,跑的跑了,生意賠錢,把班子疊了,那時,請問你那親家兒可肯把你當作結髮夫妻,接到家裡養著麼?

  只怕還不用到那時候,只要你的生意蕭條,他花著不順手,你就難免要受氣,連個狗也不對你搖尾巴了。相好的,我因為跟你是老交情,才說這話,你自己往後想想,若是害怕,就在這時候積點兒德,給人道兒走,就是給自己開路兒,將來遇著馬高鐙短,也有人給你路兒。我這話可迷信點兒,你信也罷,不信也罷。說到這兒,再告訴我的意思,我近來家境並非往日,敷衍外面,都很吃力,況且為這件不幹己的事,也犯不上當住宅,賣祖墳。說句痛快話,我只能拿八百塊錢,你若答應,我就謝謝,不答應,這就叫她認命,我也沒法了。」

  女掌班聽著笑道:「難為你連說帶比劃,成本大套的,比串巷子妞兒唱的妓女自歎還有勁,還是真有新詞兒。」

  柳塘聽了,知道自己這一套苦口婆心的話,算白說了,就也笑道:「這只算給你醒脾,你當時調大鼓聽就對了。」

  女掌班道:「你的話句句都刺我的心,可是沒用。告訴你吧,面人兒在這裡面混三年,也把心變鐵了,何況我混了二三十年?我什麼都明白,你說的實在不錯,我將來不定落到什麼份兒,反正有壞沒好。我從前十年就想到了,可是也想開了,管她怎樣,只要目前玩玩樂樂,樂一天算一天,將來包埋席捲,那也活該。別說我這樣的,就是下等地方,有時候去了,背著弦子打茶圍的腳行客人,故意發壞,唱什麼姐姐挨餓,叉杆淘粥,誠心拿窮姑娘開心。那些姑娘聽對了景,都難過得眼淚汪汪的,等到唱完,立刻就忘了這回事,又小張小王的亂打亂鬧,姐姐妹妹亂罵亂卷,該抽籤的抽籤,該吸白麵的吸白麵去了,哪一個曾受了警教學好呀?」

  柳塘心想,我說了半天,她不只當作耳旁風,居然還抬出一篇道理,證明我說了廢話,不由笑道:「這樣說我也是對牛彈琴了?」

  女掌班呸了聲道:「你才是牛呢。我也不是不信你的話,也不是不懂你的話,只是你的話對我說不著,因為璞玉不是我的孩子,我既不能做主,想積德也不成,想損德也沒用。現在你不是出了八百塊麼?我就對她那領家去商量,成了最好,不成我也沒法再管了。」

  柳塘道:「你別不管啊,你不管,我還托誰去呀?」

  女掌班道:「憑你張二爺,還不是用人有人,用錢有錢,我又算什麼?」

  說著,就走了出去。

  柳塘知道今天算失敗了,自己作得章法大亂,還不如在訪知璞玉在此以後,就悄然走去,另想辦法。如今既已打草驚蛇,把事鬧明瞭,對方討這樣大價,自己固然可以拿得出來,但恐大為吃力。為陌生人,如此受累,未免犯不上,而且即使我現在就肯拿出三千,只怕對方把事更看易了,還要有許多需索,越發糾紛。反正這事大概是不成了,只好另外想法,可是另外有什麼法兒呢?柳塘沉吟半晌,仍打不定主意。那女掌班少時回來,果然不出所料,她說:「璞玉領家開頭咬定三千,經我從中說和,才肯讓了三百,並且說這是到頭的價兒,再少一個大也不成。」

  柳塘聽了笑道:「難得他還肯讓,這也不錯。我就回去查點查點家產,若是湊得出這個數兒,明兒就給送來,若是湊不成,我還得另外張羅去。」

  女掌班笑道:「你太客氣了,這點小款,憑張二爺還不是手到擒來?回家掃掃地就夠了。」

  柳塘道:「對了,我家裡滿地都鋪著金子呢。你們是只看見大爺逛窯子花錢,沒見過大爺上當鋪變錢。我說你不信,得,明兒再見,我走了。」

  說著,立起戴上帽子,又取了一張鈔票丟在床上。女掌班看見叫道:「你這算什麼呀?」

  柳塘笑道:「你愛算什麼算什麼,反正我是按著老規矩,進了這門兒就得留下錢。你現時不接客了,若算盤資,怕落你們親家的包涵,那就賞夥計吧。」

  那女掌班果然叫進夥計,請安謝了。

  柳塘出至門外,見已落燈。心想,今日竟耽擱了許多工夫,由華燈初上,以至落燈,可謂極打膩之能事。旁人看著,定以為我在這裡面享了無限豔福,又豈知我倒受了許多罪孽,無數氣惱。營救璞玉的事,算已九成失敗,改日見著雪蓉,將要作何答覆?想著悵悵惘惘,就向前走。忽見由一家班子門內,走出兩個人,一個是藍灰緞子長袍,青緞馬褂,年只二十多歲,是翩翩公子樣兒。一個是四十多歲的胖子,穿著平常,隨著那少年脅肩譏笑,像是幫閒的樣兒。這二人正走在柳塘前面,只聽那胖子說道:「二弟,你真是福氣不小,這個老六,又熱上你了,你瞧這個勁兒。」

  那少年道:「什麼勁?我覺她還沒有雲香院老四有勁兒呢。你看她不大說話,哪及老四纏脖上腿的?」

  那胖子咂著嘴道:「嘖嘖,你這一說就雛兒了。她不說話,是心裡使勁兒呀,你沒見她只不錯眼珠的瞧你,又賴在屋內不出去,這才是真勁兒。到咱們臨走時,她不是跟在你後面打體己麼?打了什麼體己?快告訴我。」

  那少年道:「你怎麼知道?」

  胖子道:「我連這個都不知道,這些年真白逛了,你就快招吧。」

  那少年很得意地道:「她擰了我一下,又踢了我一下。」

  胖子道:「就這兩下兒,裡面藏著有兩萬句話,這才叫千金難買。」

  那少年道:「藏著什麼話呢?」

  胖子道:「話可多了。往近處說,是叫你少時回去住夜;往遠處說,是叫你弄她從良。二弟,這事要叫我遇見,我早就暈了。」

  那少年道:「依你看,她跟我真好?」

  胖子道:「當然真好,差點兒就敷不下我的眼去呀。」

  少年道:「我該怎麼辦?一會兒再回去一趟好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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