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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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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塘方要分辯,雪蓉把手一擺,又接著道:「就算世上真有這樣好人,好辦這樣善事,可是跟你的情形也不仿佛。你若真有這種心,從起首就該大大方方,痛痛快快,對我鳴鑼響鼓的說明了,要不然也可叫別人透意思給我,這本是露臉的事,可以說得講得啊。只是請你想想,向來對我的情形,一直是迷迷惑惑,靦靦腆腆,和那般小荒唐鬼簡直一樣,不過稍為穩重些罷了。再說,你若真是這樣存心,在我害病的時候,就該親自到我家去,跟我母親當面說出你的好處,何必弄那些花招兒呢?即便你是顧著身份,大神仙不肯進小廟宇,那麼,到我病好時,還不該叫我過去,說個一明二白,怎麼還裝沒事人兒,一直端著呢?我明白,你只等著我心裡忍不住了,向你面前自行投靠。可是沒想到我更有個老繃勁兒,只和你耗著,看你到底怎樣。你到底沉不住氣,早早的灰了心,居然一氣就斷道不上月宮了。虧你還有臉兒說好聽的話!若真只想成全我,沒有別的意思,怎會跟我這樣容易生氣,容易灰心呢?還有今天的事,你看我值得成全,就成全一下,看我不值得成全,就拋開不理也罷,怎麼還藕斷絲連的,盡在月宮樓下轉彎?你也未免太形跡可疑了。」 說著,咯兒的一笑,就輕伸玉腕,提起柳塘面前的酒壺,斟滿一杯道:「你喝杯酒,壯壯膽子,把實話說了吧,你總能明白我並不是沒心的人。自從病好以後,心裡已經有個打算。你把實話說了,我也有好些話告訴你。」 柳塘聽著,心中又驚又疑,亦喜亦懼,想不到向來嬌羞靦腆的少年女郎,竟說出這樣鋒利老辣的話,簡直把自己的心事,完全揭穿。但聽她的口氣,好像含著很深的情感,莫非她業已對我傾心?我方才這一遮飾,反而違了她的本願,故而引逗我吐露實情麼?但又怕她本心是希望我並無貪圖,卻又不敢深信,因而用話試探。倘然我說了實話,被她當面一陣奚落,豈不醜死了?想著,猶疑半晌,終於被希望戰勝顧慮,就笑著用模棱口氣說道:「我明白了你的意思。你以為我是別有私心,口說要成全你,實際也是為著自己,是麼?」 雪蓉道:「你別這麼含糊其辭,索性說實在些。」 柳塘道:「那我可怎麼說呢?」 雪蓉道:「你就實說是不是……」 說著,似乎面上生羞,喉中發澀,略一遲頓,立時又繃住臉兒,低聲說道:「你就說,是不是愛……愛上了我。」 柳塘聽到這個「愛」字,好似身邊響了一炮,震得三魂七魄都要飄飄上升,連忙定了定心,張了張膽,向她笑著說道:「噢,我愛上你,這不是癩蛤蟆想著天鵝麼?」 雪蓉望著他秋波一轉,忽然點頭道:「哦,原來你並沒有這種心,那倒是我看錯了。好,就不談這個吧。」 柳塘一聽她的口氣,心中複又一跳,暗想,自己只顧惺惺作態,可不要拿過了頭。好容易天鵝飛得近了,我卻只拉弓不放箭,讓她再飛走了,那可糟到自己對不住自己了。想著,急忙把話收回,含笑柔聲地道:「倘然我真有這種心,你該怎麼想?大概難免不罵我老而無恥吧?」 雪蓉噗哧一笑道:「我早知道你有這麼一句,可是說得太模糊了。不成,你得先痛快說是愛上我不是,再問我怎麼想。」 說著,把酒杯端起,遞到柳塘嘴邊道:「你快喝了,穩穩心,壯壯膽,說句有勁的話。憑你張二爺,有名的人物,什麼沒經過沒見過,今兒被我這樣小姑娘逼得滿嘴裡跑舌頭,不也太丟人麼?」 柳塘聽了她這刁鑽尖酸的話,不由哈哈大笑,接過酒一飲而盡,挑起大拇指道:「可心,可心,真是美人詞令比飛仙,我若能長久受你這樣譏諷責駡,可算享盡別開生面的豔福。想不到你居然還是絕頂聰明,果然秀外者必兼慧中,我實在老眼不花,哈哈哈。」 雪蓉在旁把酒壺重重一頓道:「你說的什麼?滿嘴滴哩嘟嚕,我一句也不懂。」 柳塘才悟出自己只顧一陣高興,竟犯了書毒,順嘴轉起文來,就猛然伸過手去,握住她的玉腕笑道:「你不必問我說什麼,方才你不是笑我丟人麼?不錯,我自從遇見你以後,接二連三,盡遇著丟人的事。現在你因為我不敢說實話,笑我丟人,可是我若說了實話,把你惹惱了,只怕人丟得更大。」 雪蓉接口道:「你儘管說,我不會惱。」 柳塘苦笑道:「就是你要惱,我這時也忍不住了,痛快說出來,隨你怎麼懲罰吧。」 說著,突現出莊重的顏色,徐徐說道:「韓小姐,我實在愛上了你。自從初見以至今日,沒有一時能忘下你。明知我太老了,莫說對你這樣少女發生愛情,就是起一點邪念,都是罪過。無奈我自己管不住自己,才做出這種沒道理的事。有時心裡清醒,也覺慚愧難過,可是一看見你,就又不能自製了。這些日你也許看著我好像發昏得可笑,卻不知我心裡有多麼痛苦呢。今天若不是你定要問我,我絕不敢對你實說,因為我自知糊塗顛倒的想頭,說出來得挨嘴巴。不過現在既已說出來,請韓小姐千萬別生氣,我也決不敢有什麼妄想。只要你知道我是最愛你的人,可是又不配愛你,不敢愛你,今天說明了以後,料想你也不會願意再見我,我也沒福再見你了。韓小姐,你只現時原諒我個老糊塗,往後再能偶爾記起有個不知羞的老頭兒,曾發狂的愛過你,那就不枉我……」 柳塘說著故作格格難吐,卻把眼偷瞧雪蓉,看她起何反應,那神情就好似一個賭徒,把最後一批財產下了孤注,望著將要揭開的寶盒子,判斷命運的吉凶,決定本身的死活。 但是,雪蓉聽了他的話,神色並無變異,只把眼兒直注對面牆壁,好似凝眸遠望,並作深思,面上顏色白如石像,櫻唇緊閉,頗有嚴冷之態。但是漸漸頰上生紅,櫻唇漸綻,猛然向柳塘白了一眼,似笑不笑地道:「你不用盡這樣昧著良心說話。既然愛上了我,又費了許多心機,花了許多錢財,請問所為何來?今兒見著我,又滿口的不配咧,不敢咧。得了,我本來還有很多話問著你,可是既明知你是說謊,又何必問?現在我只要明白一件事,你得老實的回答我,不許閃轉騰挪。」 柳塘道:「你問吧,我已說過拼著受你懲罰,問什麼我說什麼,絕不隱瞞。」 雪蓉點頭道:「好,那麼,你既愛上我,又千方百計的向我跟前湊合,請問,你有什麼想望?你可不許再舉出先前那一套成全的話搪塞,也別再說什麼不敢不配。比如,在我病好以後,就對你道謝,跟你要好,你又有什麼打算?」 說著,忽正色重言道:「張二爺,你得憑良心回答我,不要有一字虛假,這對我有很大關係。」 柳塘被她逼住了,心想事已至此,我就再冒險把心事和盤托出吧。這是最後的一局賭賽,倘然失敗了,拼著挨她一頓譏罵,但若萬一勝利,也許就酬了我的夙願。想著,就也正色答道:「好吧,你既定要問我,我也不管你聽了怎樣生氣,怎樣噁心,從實供出來。我實在像你說的私心有著貪圖,想要叫你離開這苦地方,到我家去享受……我不敢說叫你享福,不過能得著較比舒服的日月。只是我的年紀和你太不般配了,說著真是慚愧。」 雪蓉在他說話時,兩目凝注,聽他說完,忽然把嘴一鼓,嬌嗔著道:「你別動不動的拿老字作鼻頭,你當我愛聽啊?我若有這意思,月宮裡年輕的飯座兒多了,不全像小雛雞她們一樣胡鬧,為什麼單為你走了這些日的心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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