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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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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蓉這時倒不羞澀,點點頭道:「我自然想得出來,不過還是從你嘴裡說出的好。」 柳塘可再忍不住了,就厚著臉皮道:「我……我實在太……太愛你了!」 雪蓉聽著,似乎這句話,早在她意料之中,並不驚異,只微微一紅臉,便又問道:「你愛我……我早已知道了,只是你這樣愛我,打算要怎麼樣呢?」 柳塘聽她越發逼緊,心想,自己對她追求,原本想她作個添香捧硯之侶,但是現在初次接談,怎好便徑直說出,唐突玉人?萬一鬧僵了,弄得欲速則不達,豈不糟糕?還是宛轉其辭,對她慢慢進言吧。想著,就現出誠懇顏色,鄭重地說道:「我始終也沒想要你怎樣,只想該為你怎樣。說句不怕你介意的話,你的命運實在太苦了,落到這種苦境,作了這種職業。你也許從小兒失去父親,壓根沒享過女孩兒的幸福,你的母親,既然仗著你養活,大約她也很軟弱無能,沒法兒憐惜你。你在苦境裡處慣,自然心氣餒了,並不知自己的好處,覺得和小雛雞等人差不多少,作個女招待也認命了。可是我自從見你,卻看出你是多麼清高,多麼美麗,有好些大家小姐,還跟不上你一半。憑你這樣的人,竟作了伺候人的職業,未免太傷天理,叫人瞧著寒心,所以我早就打定主意,想要幫你個忙,逃出這個苦境。你是有志氣的,一定不辜負我這片苦心,咱們商量怎麼辦吧。」 柳塘才說到這裡,雪蓉忽插口說道:「你想幫我的忙?請問怎麼幫法?」 柳塘道:「我想先叫你離開飯館,拋棄女招待的職業。你家裡的生活,我可以暫且維持。現在女子職業大都是騙人,正經些的,全是苦不堪言,又舒服又掙錢的,又多半不正經。我替你打算,以後也不必再出來了,最好尋個合適的男子,謀個終身歸宿,你的母親,也可以跟著你享些老福,你說好不好?」 雪蓉聽到半截兒,已低下了頭,到他說完,忽而轉臉問道:「你真個替我這樣打算麼?」 柳塘點頭道:「我自從認識你,就覺得我必須這樣辦,好像成了我的責任。」 雪蓉低語道:「你的心太好了,可是這樣成全我,於你有什麼好處呢?」 柳塘聽了心中一跳,暗想,雪蓉似乎一點也沒領悟自己的暗示。她竟把我當作局外的人,認為完全出於仗義心腸,要把她拔出泥塗,歸於繡闥,另外給她尋個年當貌對的丈夫,造成人間一樁美滿姻緣。她當然如此想法,不知我作這只有犧牲,並無報酬的事,是何命意,所以發出有何好處的疑問。誠然不錯,我若這樣作法,真個于自己有何好處呢?固然成全她這樣一位妙麗女郎,是應該的,花上幾個錢也沒什麼,並且在昔年,我也曾幫助一個妓女跟別人從良,並非沒作過俠舉。只是這次,我因愛雪蓉太甚,只想據為己有,一直沒生過拯拔她出去,跟他人結合的思想。如今這種話從她口裡說出,顯見她並沒想到我有娶她之意,換句話說,也就是認為我沒娶她的可能,由此可見兩方的意見距離太遠。我若直說想要娶她,她不但當作笑話,還許嚇跑了呢。 柳塘想著,雖然有些失望,但因雪蓉所說的話直爽天真,再瞧她那嬌花嫩蕊的玉貌,回想自己年衰身弱的情形,不由也生了慚愧,覺得自己太自私了,只想需要她這美人,卻沒想她,並不需要我這樣一個老叟。她所要的是年貌相當的如意郎君,我與其對她辯明誤會,吃個大沒趣,又何如就將錯就錯,承認了她所問的話,把私欲改為俠腸,真個把她成全一下,倒也是件風趣的事。雖然難免當時惆悵,卻是可供長久思量呢。 柳塘這一尋思,立將主意變了,就正色說道:「世上的人,難道每做一件事,都要為著自己有好處麼?我自始並沒想到這層,只是因為過分愛重你,想要把你從苦境提到樂境。只求能辦到了,我瞧著你成了正果,想想這件好事,是我一人辦理的,這個美人,是我一人成全的,我心裡覺得快樂,也許那就是我的好處了。」 雪蓉聽了,直著星眼,註定柳塘面上,目中現出驚異的光芒,似乎要在柳塘神色中尋覓什麼,卻把小嘴兒閉得緊緊的,半晌沒有作聲。 柳塘看她似乎有疑惑自己之意,方要開口問你不信我的話麼?不料門外又有咳嗽聲,接著似那掌櫃的口音,在外面說道:「二爺,酒菜都預備好了,聽您的信兒再開。」 柳塘就問雪蓉可要開飯。雪蓉明白時候已不早了,外面口說聽信兒,其實暗有催促之意,就點頭道:「早晚也得吃,就叫他們開吧。」 外面聽了這一聲,立刻進來三四人,調理桌案。掌櫃特別體貼,把大圓桌撤去,只用方桌擺列酒肴,得使他二人的座位縮短距離,可以一切方便。及至把酒菜擺上,柳塘因只有兩人,就讓雪蓉在正面坐,自己側坐相陪。但是雪蓉自己先已坐在側面,再不肯動,柳塘只可和她相對而坐。堂倌已預備好柳塘素曰愛喝的茵陳酒,又問雪蓉要什麼酒。雪蓉正瞧著桌上擺滿的酒菜詫異。她自有生以來,還沒進過飯莊,在西餐館作事,也只瞧見客人要一份,上一份,要一樣,上一樣,十分簡單。這時,見桌上竟擺了十多盤酒菜,內中多半叫不上名兒。不由心想,酒菜一定是下酒的菜,已經有這許多,少時下飯的菜,更不知有多少,簡直是夠十幾個人吃的大桌酒席。現在只我們兩人享用,我是不能多吃的,難道他是個大肚漢麼?又一轉想,忽悟到這是柳塘對自己特別恭敬,以整桌酒席款待,覺得他太靡費了,心中好生不安。 其實,雪蓉是誤會了,這只是飯莊對闊飯座兒一種慣例,擺上許多品類,算是擺闊的款式,實際飯館並未怎樣盛設。只因雪蓉初曆此間,竟把雜湊式的小吃,當作整桌酒席。原因是她生長蓬門,碧玉出自小家,向來沒見過世面,偶然趕上街鄰有什麼喜壽大事,她母親出上五百錢的份子,帶著她去行人情,所吃的只是俗稱直跑八大碗。所謂直跑八大碗者,就是只有八碗有名無實的菜,如害童子癆的雞,吊湯煮過八次的肉,臭坑裡撈出的蝦仁,由澱粉和雜質起化學作用而成的丸子等等,既不備酒,自然也沒有冷碟,坐下就端飯碗,故而名為直跑。若是偶爾趕上主家居然加上四個冷碟,那就值得令人詫愕相告,稱為風光,贊為慷慨了。雪蓉由那種環境出來,怎能不觸事生疑呢?她正在想著,忽聽柳塘問喝什麼酒,就搖頭說:「我不喝。」 柳塘又讓了一句,雪蓉好似不耐煩,皺著眉搖搖頭。柳塘只疑她厭惡飲酒,就不再讓。堂倌把茵陳送上,便出去了。 雪蓉望著柳塘,埋怨道:「你今兒是特意請我吃飯,還是借著吃飯說正經話呢?」 柳塘道:「這不成敬意的小東道,怎敢說請你吃飯?不過借這地方談談。」 雪蓉道:「既然這樣,為什麼又儘自讓酒讓菜的絮叨,早早把堂倌打發出去不就結了?」 柳塘聽了,明白她是急於和自己說話,料到必是因為自己一力成全的許諾,使她想為千載一時的良機,故而急不可待的要向自己問個切實,要個把柄,這女子的心也太重了!想著就道:「你是有話忙著跟我說啊?現在他們都出去了,請你說吧。」 雪蓉點頭道:「不錯,我是忙著問你,方才你說的話,可是出於真心?」 柳塘道:「自然是真心,你怎麼還不信我?」 雪蓉微微一笑,隨即斂容說道:「我卻是有點不大敢信。你和我非親非故,素不相識,現在無故的要成全我,不惜錢財,不避麻煩,把我拉扯上去。可是你本身並沒一點貪圖,只要我招夫嫁主,得到個好著落……」 說著,抿嘴一笑道:「這心眼好得出圈兒了,我想信也不敢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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