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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說著似乎自覺失言,忙笑著解釋道:「二爺,我不是米湯你,你可不是老頭兒,我瞧你比年輕的還有趣兒,再說你又經過見過,人品和行事,都一樣漂亮呢。」

  柳塘笑道:「我不老?我漂亮?你還不是米湯?好好,謝你的吉言吧!但盼我能跟你說的一樣。」

  花卿臉兒一紅道:「你不信,反正我說的是良心話。旁人也許說你老了,你也許自覺著老了,我可沒瞧出你老。」

  柳塘點頭笑道:「這不是情人眼裡出西施,簡直情人眼裡出少年了!好,我信你。現在且擱開這個,還接著你方才的話說。」

  花卿忸怩道:「我說了,你可別疑心是說你。」

  柳塘道:「渾人才往自己頭上兜屎盆子呢!何況方才已說開了,你沒把我當老頭兒,我本身其實也不是老頭兒,你就說吧。他們那些老頭兒怎樣?」

  花卿白了柳塘一眼,抿嘴笑道:「他們那些老頭兒,才討厭呢!別的能為沒有,挑刺兒是一絕。就說去年,我掛了一個老頭兒,七十多歲了,還是什麼大公司經理的老太爺。據人說趁幾十萬家私,可是花錢別提多麼剝皮了!脾氣又個別,好像隨身總帶幾缸老醋似的,動不動就吃起來。偶爾遇到客人太多,略微冷淡他些,他就不依不饒,罵我虐待他老頭兒。一天他強要住下,我看他咳嗽痰喘的樣兒,覺著絕不致有別的關係,就打算當一夜小梅香,好好的伺候他。哪知他竟發起火來罵我,只認得年輕小白臉,嫌他老了,不肯伺候他,鬧著把掌班請過去,問可有不伺候花錢客人的規矩。吵得滿胡同都知道了。掌班的說了許多好話,還得我來賠罪,只好照規矩伺候人家吧。哪知我這一照規矩,倒把他較栽了。他不說自己老邁無能,反倒賴我把他氣壞,又說了許多閒雜。次日走後,再不來了,我後來細一考查,敢情老頭兒都是這樣脾氣,我算受過警教,再也不敢大意了。」

  柳塘聽了笑道:「好,你因為受過老頭兒的氣,所以遇著老頭兒就賠小心?方才對我也照樣賠小心,可是並沒把我當老頭兒。話說完了,天已不早,你也該睡了。」

  花卿還要陪他清談,柳塘托說自己倦了,閉目裝睡,花卿也就依實,閉上眼兒,須臾已香夢沉酣。

  她一睡著,柳塘又睜了眼。因為習慣遲眠,在這生地方又犯了擇席毛病,倒展轉反側的大受其罪。望著花卿海棠春睡的媚態,回憶少年,綺夢自傷,老境頹唐,只可把詩情代替了欲念,在枕上吟成了八首七律,方才心清神寂,怡然入睡。

  次日到午後方才起床。因為把累勁兒歇過來,通身反更酸軟無力。翠寶以老朋友資格,強留他再住一夜,柳塘也只可隨遇而安。到第三天方才回家。

  家中那位太太,因柳塘節日既未回家團圓,反倒失蹤兩日,自然驚疑非常,派人各處尋覓。及至柳塘回家,太太親出前廳慰問,柳塘假說節日在某個朋友家飲酒大醉,害了小病將息兩日方得回來。他說的這朋友家,太太早使人去問過,明知他說謊話,當時雖沒點破,但已暗存疑心,這件事就含糊著揭過去了。

  但自此以後,柳塘雖無意於花卿,但對翠寶班中卻已走順了腿。每到游倦之時就常和翠寶說說閒話,叫花卿伺候著吸幾筒煙,卻再未落過夜廂。然而他的蹤跡,已被太太訪查明白了,太太並不因他舍己耘人,有所妒恨,反而覺得欣喜。太太在王廚秘密髮露之時,就有心給柳塘別開道路,以資互惠,而策兩全。但因柳塘曾有遣妾之事,未必肯重納新人,才躊躇未敢提議。這時見柳塘老興忽豪,竟而重訪章台,大有沉溺之意。

  她打好主意,就在一天晚上,派人將柳塘請至內室,先舉出「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題目,又說柳塘這樣年紀,膝下猶虛,未免是樁憾事。而且她本身經醫生察驗,據說血分有病,沒有准能生育的把握,因此她想替柳塘立個側室,以求生子育女,同享晚福,也好對得住張家祖宗。柳塘聽了,明白她的意思,是要自己也尋個寵人,好不管她和王廚的事,各得其樂,兩不相虧。而且她也許是因為自己常入娼窯尋樂,恐怕揮霍太多,影響到她應得的財產,故而設此限制之計。當時就故作顢頇,先致她的好意,讚揚她的賢德,然後說明自己的年齡體質以至心情,全沒有娶側室的可能,實在難以從命。

  太太聽了,又改口說自己因家事繁忙,不能照顧周到,你就是拋開娶妾生子一節,也該有個人伺候。最後爽性對柳塘道:「你常在外面玩耍,自然短不了看見像樣的女孩子。有可意的,就弄到家裡也罷!」

  柳塘知道她是暗點自己認識花卿的事,就也直說自己近日雖然常入娼窯,實際只是吸煙飲茶,和下茶館煙館一樣,並沒有中意什麼人。你現在叫我弄一個來,我可弄誰去啊?太太聽了只笑。柳塘情知她是因為自己曾有兩夜未歸,故而不信。但也無可辯白,就把這件事揭過去了。

  從此以後,柳塘知道太太暗地考察,就絕足不上花卿那裡去。太太卻真能言行相顧,從此四處托人,替柳塘徵求小星。眾人見她這出嫁未逾一年的新婦,居然有此義舉,誰不佩服,於是賢名遍傳遐邇。太太既注重子嗣問題,打算尋個坐家女兒,就先托了一班說媒拉纖,並代販賣人口事業的女媒人。風聲一傳出去,便有許多貧家女兒被帶來應選。柳塘本來不願,但經不住太太強迫,拉他共同選拔,因為這事和柳塘有切身關係,硬推他做正考宮,太太自為監臨大臣。

  這一來柳塘倒受了罪,常日留在家中,每有一個媒婆帶女孩子來了,太太就要請他到內宅去主試。一天裡總有這麼三五撥兒,柳塘才知道外面窮得賣女兒的,如此其多!起初還想馬虎著留下一個,做件好事,但來者如此其多,這好事從那頭做起?以後又看出一種道理,覺得這也是行善之一道。因為貧窮出賣女兒,只得教買主考驗貨色,這送貨上門的經過,名曰出相,這相字並不做互相解釋,只是看字的輔詞,意思是叫買主端相查看,貨物並沒有查看買主的權利啊。

  這出相的手續,照例由媒婆把女孩子領至買主家中,由買主詳細驗看,但只能看看面貌醜俊,摸摸皮膚粗細,以及聽聽說話聲音而已。至於驗看是否處女的局部考察,卻要等議價差不多的時候,方能實行。但這時卻另有一種必需步驟,因為狐腋氣是婦女的大忌,所以初步驗看之時,必然由買主預備一條大綢手帕教女孩子挾入腋下,過一個時候再拿出來,嗅嗅是否染有惡味。手續完畢以後,就把這綢巾贈給那女孩子,另外還要給上一兩元錢。至於選中與否,當時卻不發表,只說叫她回去候信而已。

  柳塘就因為這個,覺得每相看一個貧女,便可給她資助,每天相看幾人,便算做了幾樁好事,就抱定主意,既不拒絕,也不表示對誰中意。每天試罷以後,太太一問他瞧中哪個,他就搖頭,於是只可繼續招試。貧女源源而來,直如來領賑款。柳塘倒也願而樂之,以為自己老年,還能薄施雨露,沾溉花枝,對這班蓬門碧玉,稍供脂粉之資,卻是一樁風流韻事。而且高坐堂皇,平章風月,看盡群芳,更是有詩意的事兒。雖然有時遇到一個出色美人,也難免怦然心動,但自顧衰老,越是美人,越不忍於作踐,也只得暗歎一句:「花應羞上老人頭」,憮然叫她去了。

  這樣過了不少日子,太太因每日要花費許多錢,而柳塘好似個局外人兒,只跟著看戲,全無表示,不由著急。問他確是何意,柳塘還想延長這賑濟會的生命,一口咬定沒見著像樣的,不能馬虎選取,意思是要繼續驗著。太太卻因所花的冤枉錢,已夠買個人的,心疼之下,雖未即行結束,但已加以限制,通知媒婆不要再像以前濫漫無擇的送貨看樣,以後有姿色出眾的再行送來,次等的應即免驗。

  自此以後,媒婆們不敢再撞釘子,門前突然冷落,這事就擱置起來。不過太太還不肯歇心,仍常向柳塘曉瀆不已,又把問題扯到她自己身上,說丈夫已經偌大年紀,尚無子嗣,又不趕急納妾,叫旁人猜疑我嫉妒,只顧把住丈夫,不識大體,這惡名我可擔不起。一面又放鬆一步,讓柳塘自己選擇,無論弄個什麼樣女人做妾,她都承認。但必須疾速進行,限於三月內辦理竣事,柳塘也只得含糊答應。因為家中不再開甄選會議,得了閒暇,他就仍出門閒逛,但花卿那裡已不願去了,只可做無目的的浪遊,出入於茶樓酒肆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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