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雲若 > 舊巷斜陽 | 上頁 下頁
七八


  胖婦鼻中哼著氣道:「來就來吧,他要來誰有法兒叫他不來呢!」

  璞玉不知她是什麼意思,怔了一會兒,先打發孩子吃了昨日的冷粥殘羹,當作早點,自己出去到院中和麵制餅,一面把耳朵傾聽著門外。

  天近十二點,外面有人推門,知是過鐵,急忙開了門。過鐵大咧咧地就往裡走。璞玉攔住低聲道:「你等等兒,今天進不去。」

  過鐵一翻眼道:「什麼……進不去,誰說的?哦,我明白了,裡面的住客還沒出被窩兒是不是?」

  璞玉犯不上和他費話,就道:「我不知道,姐姐有話,她說……」

  過鐵撚著手道:「好,你還是不知道,一問三不知,鬼神怪不的。好,好,你姐姐又有什麼話,說吧!」

  璞玉就把胖婦的命令述了一遍。過鐵聽了,忽然額上青筋暴起,眉間刀痕同時深陷下去,猛然一頓右腳,左腳就向門內邁進去。璞玉大吃一驚,方要阻攔,又轉想自己正要他們爭鬥,何必攔擋,便打算虛喊一聲,任過鐵走入。哪知她這一轉念不攔,過鐵竟也同時轉念不向裡走了,把腳縮將回去,臉上改為笑容,作個油滑可厭的表情,道:「哦,兩天的零花兒,一齊賞下來了,這倒不錯。好吧,你把要買的東西再說一遍,我沒聽明白。」

  璞玉只得又說一次。過鐵點點頭,便接錢走了。過了一會兒回來,把買的東西和找回的錢,交給璞玉,忽吐著舌頭,作醜臉兒說道:「今天大好日子,怎麼不吃炸醬麵,也不喝杯酒掛掛紅哪!」

  他這句說得聲音甚高,似乎故意要東房中一對男女聽見,但說完便轉身走了。璞玉也不解他言中何意,方關上大門,胖婦已聞聲而出,向璞玉道:「他說什麼?掛紅……是怎麼句話?」

  璞玉就把過鐵所言複述一遍。胖婦撇嘴笑了笑,並沒說話,只把剩的錢接過去,吩咐快些做飯,就回入東房。這時馬二成似乎才起,胖婦泡茶倒水的忙了一陣。璞玉把飯做好,胖婦端了進去,和馬二成同吃。璞玉和孩子向來沒有同桌進食的權利,總是等胖婦房中吃過,撤下來剩菜冷飯,才能果腹。今日胖婦在吃飯時,和馬二成喁喁低語,說了個無休無歇,過了兩點多鐘,尚不見頒下賜膳。璞玉餓得還可以忍受,但鐵頭在過鐵夫婦跟前餓上一天,也許不敢哼氣,這時在娘面前,稍一覺饑,就拉住娘的衣襟,哭著要吃。石頭更是有病,腹內一空,咳嗽便起。璞玉無奈,只得偷了個饅頭,給他兄弟分吃,哪知正在吃時,胖婦恰將剩的飯菜親自送了過來。

  璞玉聽得她的腳步聲音,連忙一手搶過石頭口邊的饅頭,藏入衣底。又去搶鐵頭的,哪知鐵頭正在餓極,一見娘把哥哥食物搶去,已防備她要來搶自己的,不待璞玉近前,早已跑開數步。璞玉想趕去再奪,胖婦已到了房中,突看見兩個孩子鼓動的嘴巴,再瞧見鐵頭手中的饅頭,和璞玉倉皇遮掩的情形,立即明白一切,上前氣狠狠的打了璞玉一個嘴巴,又一腳把鐵頭踢了個馬爬,大聲罵道:「你這嘴饞身懶的浪貨,吃我喝我,還媽的偷我呀!我知道你鬼鬼祟祟,不是好東西!媽的我這會兒沒工夫懲治你,等閒著再算賬!」

  說著又罵了一陣,再數說幾句,這樣連罵帶說,好似襲用夾敘夾議的筆法,最後又道:「我正尋思著呢,那個倒黴蛋,從前天夜裡就回來查考我,你為什麼昨天不說,直忍到今天,這裡面准有貓兒溺,早晚得問你個水落石出,仔細你的皮吧!」

  說著罵罵咧咧走出去了。璞玉想不到因為給孩子偷了一點食物,竟惹了打罵不算,還把自己的功勞反而變成罪狀,心中冤苦難言,流淚半晌。直到石頭拉著衣襟,叫她吃飯,璞玉才拭淚哄著孩子,享用那冷飯殘羹,但自己因腹中鬱悶並未舉箸。及到她到院中洗碗刷鍋,又聽胖婦和馬二成竊竊私語,但不似往日那樣調笑,兩人都似神經很緊張,仿佛有所商議。過一會兒馬二成忽出門而去,胖婦雖送到門口,但不似往日那樣纏綿,只鄭重的說了聲「快回來」,就關門而入,也沒和璞玉說什麼。天夕時候,馬二成就回來了,仍自神情如常。胖婦又張羅用晚飯,一切全如往日一樣。只胖婦尋出個五燭光小電燈泡,安在院中東房檐下久已不用的電燈上。

  天到十點多,胖婦便關門睡覺,璞玉也同著兩兒安寢。但璞玉卻似有所感,覺心中忐忑不安,看著院中雖然平靜如常,但似含有極緊張的空氣,大有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景象。她想著今夜過鐵還來,胖婦又已知道他的蹤跡,必然預謀對付,兩下睹面,要發生什麼事情,已然引起她莫名的畏懼。再尋思胖婦見著過鐵,把自己告密的話全盤托出,要發生什麼結果。璞玉想得心驚肉跳,哪還睡得著覺,就早早熄了燈火,坐在炕裡,由窗簾縫隙向外張望。見東房裡也把燈熄了,但仍說笑不絕,似乎正在膠漆纏綿盡情歡好。天過十二點,忽見一道黑影,從南面小茅棚上溜下,在牆下暗處避了一避,隨即躡足潛蹤,溜到東房窗下,身體一縮,似乎蹲下身兒,又似坐在地上,良久不再動彈。

  這時,正在月晦之後,天上僅有星光,房中又沒點燈,院中甚為黑暗,璞玉若非也久坐暗中,簡直瞧不見他。過一會兒,東房內的兩人,忽然高興大發,胖婦學著《金瓶梅》裡奶子如意的絕技,咿咿啞啞,唱起無譜之歌,又似舉行家族點名儀式,把長親的名稱叫了一遍,以外還加了很多的零碎兒。

  璞玉聽著,心想胖婦雖也無恥,但向未如此練習喉嚨,發揮情感,擾亂鄰舍的安寧,自己聽著尚覺刺耳,過鐵聽著又該是何滋味?但看這種情形,好似胖婦已知他到來,故意作出給他聽,也未可知。想著,只聽東房聲響漸漸安靜,似已適可而止,但還不斷的有些輕微響動,似乎飲茶吸煙。以後連這種小響動也沒有了,當然男女二人全已睡著。璞玉瞧著窗下過鐵,見他仍深藏不動,心想過鐵在院中凍得工夫也不小了,房中人已然睡著,他看無可看,聽無可聽,卻怎還守著不動?璞玉想到這裡,猛然心中一轉,竟嚇得抖戰起來。後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八回 魔窟幻滄桑蛾眉歷劫 羊車追落絮鴻爪留泥

  話說璞玉看著,忽地心中一轉,暗叫不好:過鐵莫非已起殺心,要等房中二人睡熟,破門潛入,來個不合法的雙頭案麼?不由又害了怕。哪知正在這時,只見窗根下的過鐵,忽然由黑暗中現出半身,但不見走動,只立定了把身體搖動,似乎因蹲得工夫大了,腰腿麻木,故而大作運動,以資舒筋活血。

  璞玉正對他看得出神,心想他必然就要到自己房中來了。不料耳中忽聽得轟隆一聲,似乎東房門開了,同時眼前一亮,東房檐下新安的燈泡忽然放出亮光,正照著窗前獨立的過鐵。東房房門之前,有胖婦和馬二成並肩而立,好似隨著燈光一起赫然出現。

  過鐵初見燈光,已然驚愕無措,再一轉臉,瞧見胖婦和馬二成同立在房口,身上衣服都穿得齊齊整整,好似沒有方才那回韻事似的,而且二人都面帶笑容,神情十分安詳,立刻似有所悟,向後退一步,用手搔搔腦門,似乎要把迷惑的神經弄得清楚些,卻一時瞪著眼兒沒話。胖婦撇著嘴兒,向他望了一下,開口道:「你大半夜幹什麼來了?」

  過鐵似乎已經把心橫了,方才因驟經意外的幻變,不免驚惶,這時已悟胖婦和她的新相好設局等待自己,心中妒恨,隨時恢復了勇氣,當時就夷然答道:「我回來看看,不許麼?這是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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