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雲若 > 舊巷斜陽 | 上頁 下頁
七一


  這一日晚飯後,天已過了十點,過鐵已然鎖上街門,預備睡覺了。忽然外面有人把大門捶得山響,過鐵聽來人聲勢甚凶,卻躲在一旁,叫胖婦去問。論理說,過鐵既是胖婦姘夫,又是這暗娼主人,應該頂門立戶,遇事出頭,怎麼聽外面來勢一凶便躲閃起來,倒令胖婦出頭呢?這裡面另有道理。因為污穢之區,照例是是非之地,他這暗娼,既不受官面保護,自然易遭土棍欺淩。而且這碗風流飯既然好吃,風流人又複可愛,便難免有人覬覦或者上門訛索錢財,不給就吵架生事,或者更進一步,持刀登門,指名和靠人兒的較量,要求把買賣讓給他幹二年。

  窯主若是畏縮不前,他的胖婦就許被人霸佔了去,所以必要拼命力爭。不過儘自應付這等事情,最易發生危險,而且男窯主一與尋事的匪棍照面,除了論朋友,就得比英雄,動不動便弄成真殺實砍,不易閃轉騰挪。所以為保重起見,凡遇有人尋事,都由胖婦先擋頭陣,因為是婦人,就說軟話,陪小心,也不為丟臉。能對付過去,便可躲開禍事,若到了實不可開交的地步,姘婦便閃在一旁,男子再出來正式作戰。

  不過窯主起初也是由痞棍蛻化而生,在窮困時到處爭奪財源,把腦袋掛在腰裡,性命托在掌心,有人索取,便可奉贈,對於生死存亡,毫不介意,及至發得財源,有了享受,身體越養越肥,膽子愈縮愈小,就要把腦袋扣上保險,具性命藏入保險箱,怕事躲事,不敢生事,轉而要受其他痞棍欺負了。這雖只是污穢區一點現象,但也是社會的小型縮影,由此就可以明白富人永遠對窮人厭恨,窮人永遠比富人兇橫的道理了。過鐵雖非富人,然而以本身生活,自作比例,由一個精窮的光棍,如今混得姘上兩個親家,養著幾個孩子,存了整箱洋錢,置了成片房產,他的性命自然行市大長,絕不敢輕易冒險,所以一聽外面聲息不對,就叫胖婦代為應付,自躲起來。

  胖婦到門口向外問了聲誰,外面有人高聲答道:「是我!」

  胖婦道:「你是誰呀?你找誰呀?」

  外面答道:「我是來花錢的,找你們院裡的老二。」

  胖婦雖聽不出聲音是否熟人,但已明白是位嫖客,這老二正是璞玉新定的排行,就上前開了門。只見由外面闖進個身量魁偉的人來,黑影中看不出面貌和服飾,進門就往胖婦房裡直闖,胖婦因過鐵在內,又聽他聲稱來訪璞玉,忙拉住道:「你別亂撞,上這屋裡坐吧!」

  說著就送入璞玉房中。

  璞玉在房中,已聽見來人說話,知道自己這一夜又不能安靜休息了。及至來人一入房門,在燈光下先照見一個旗竿似的高細身材,在那旗竿頂上,頂著個出號兒的大頭顱。好像變長身體,禁不住大頭的重量,故而壓成了水蛇腰。這水蛇腰生在女人身上,據說特別風流,但生在男子身上,就只顯得聳肩隆背,而且頭兒探向前方,好像長練著一手硬功,預備碰誰一羊頭似的。又因為頭兒前探,雙臂隨而屈曲作式,像是正在跑慢步中的樣兒。頭上亂髮蓬蓬,直如囚犯。那張骨骼崢嶸,瘦得見楞見角的臉,起碼也有兩禮拜沒洗,浮泥油汗,把皮膚遮得深藏不露,但在左頰上似乎抹過一下,把油泥括去,現著三個指印,特顯潔白。

  嘴唇上下佈滿短胡,但不是故意留的,而是多日沒刮臉了,胡尖上還掛著鼻涕星兒。兩隻眼睛,紅得好似新出老君丹爐的孫大聖,想見是喝多了酒。這張臉兒真是醜惡污穢,誰見了也要嚇得倒躲。但還有滑稽的,就是身上穿的棉袍,比他身體直短一半,只蓋到胯下,身上也瘦得僅能扣上紐,袖口更只齊到肘際,露著半段黑胳膊,這一來倒成了好體面的摩登而兼肉感的打扮,不過肉少骨多,所露多是尖角罷了。再往下看,下身只穿著灰色單褲,一見便知舊軍裝所改,外面又罩著一雙套褲,居然是耀眼生光的絲織品。但兩隻各不相同,質料是一綢一緞,顏色是一黑一藍,厚度是一夾一棉。腳下穿著很大的皮靴,但已失了原形,前面都張了嘴,好像要吞噬地皮。

  他進到房中,用那紅眼四下亂尋,及至看見炕上坐的璞玉,就把眼光直盯住了她。璞玉看見這樣可怕的人,不由嚇了一跳,心想這樣的人,一見就叫人噁心,莫非也來買笑?可怎能接待!又想也許是個吃醉的乞丐,乘醉闖了進來。想著,就望著胖婦,希望她出頭交涉把這人趕走。那胖婦似乎也看出來人不像尋芳之客,就走到他面前叫道:「喂,你是幹什麼的?」

  那漢子目光仍注著璞玉,口中漫應道:「幹什麼的?花錢的!不花錢怎會進你的門兒。」

  說著又自叨念道:「這個小娘們倒是不錯,今兒就是她了。」

  胖婦見他這副神情,也生了氣,拉住搖撼道:「你快走,這兒不是你花錢的地方。」

  那漢子把手臂向回一縮,忽聽碴的一聲似乎衣服被拉破了。他抬起臂兒,檢查破壞情形,璞玉和胖婦才都看見他棉袍上的抬肩早已拆開,只用兩個扣針系住,想是因為棉袍太瘦,兩臂無法伸入袖管,才拆破了的,不由更覺奇怪。那漢子看了一下,眼光又轉向胖婦道:「怎麼不是我花錢的地方,難道這裡比班子還貴?」

  胖婦道:「不貴,只怕你花不起。」

  那漢子道,「到底花多少錢一夜?」

  胖婦道:「五塊。」

  那漢子一笑,幾乎露出全嘴白牙,伸手由腰中掏出個皮包,舉到和他眼睛一樣高,打開了摸索了半晌。胖婦瞧不見皮夾內容,但已看著那皮夾是價值很貴的西洋貨,不由更為詫異,此人衣服尚不能蔽體,怎會倒有這樣精美的皮夾?當然來源是很有疑問。隨見那漢子由皮夾內掣出一張嶄新的鈔票,才把皮夾藏入懷中,把鈔票遞到胖婦眼前,叫道:「你看,你看,憑這,爺們花不起?你隔著門縫,瞧扁了人咧!」

  璞玉起初見胖婦驅逐這漢子,心中正在稱幸,及至談到價目,論起璞玉的夜度資,本定得很平民化,只在二三元之間,但胖婦竟高抬一倍,她更以為這窮漢定沒有這許多錢,一聽就嚇跑了。想不到他竟照價付款,璞玉大吃一驚,覺得罪孽又飛臨頭上,但還指望胖婦仍抱定原來宗旨,為保持營業階級,仍行拒絕,就是給自己解脫一步災難。哪知胖婦一見那張鈔票,仔細審察,見果是真實無偽的流行國幣,而且紙色鮮豔,折疊平整,好像剛從銀行取出許多張中間的一張,看著怎能不愛,就伸手接過去,臉上也立現笑容叫道:「二爺,請坐吧!這是個規矩,您可別惱。二爺貴姓?」

  那漢子見胖婦態度改變,知道大事已成,不由把嘴更咧得大了,笑著唏唏兩聲,才答道:「我姓丁。」

  胖婦讓了一聲道丁二爺,那漢子一怔道:「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胖婦道:「我怎麼會……」

  那漢子道:「你不是叫丁二羊麼?我就叫二羊。哦,你莫非在河東大橋口住過?那口上都認識我,一提丁二羊,沒有不知道的。」

  璞玉聽著他的口吻,料著多半是個車夫,只不解怎會有此鉅資,前來買笑。看胖婦竟受了錢,算是替自己把他留下了,不由急得通身出了冷汗,只向胖婦搖頭擠眼,央求她收回成命。哪知胖婦竟不看她,只向那丁二羊說道:「那麼算我失敬了,你請坐吧!」

  說著就推他坐到椅上。不料丁二羊竟而抗不從命,反而從她身旁繞過,坐到炕上邊,胸挨著璞玉。璞玉不由向後閃躲。胖婦又說了聲「我去沏茶」,就舉著鈔票,欣然而去。

  璞玉這時越向後退,丁二羊越向前侵,把兩隻紅眼直瞪著她,大嘴斜張,好似恨不得一口吞下去。那身上的汗腥泥臭,一陣陣撲入璞玉鼻官,使她不敢抬頭,不敢喘息。丁二羊張著蒲扇般的大手,要向她臉上撫摩,璞玉忙用手遮攔,叫道:「你這人……老實點成不成!」

  丁二羊乘勢捏住她的手,醜笑道:「我花了五塊錢,怎麼還不叫我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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