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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璞玉本身如此,兩個孩子更受了罪,成天被胖婦打過來,罵過去不算,還不給飽飯吃。幸而曾有約法一章,璞玉每接待一個客人,可以得半角錢的分紅,若有客人住夜,還能加上四倍,以供花粉之費,璞玉把這錢偷給孩子買東西吃。但每遇住夜客人,孩子雖然次日可得飽食,但是當夜的罪孽,也不好受。璞玉房中得歸花錢客人專利,他們就得避到胖婦房中。

  胖婦不許他們上炕,只在炕根鋪些乾草,像狗般蜷臥,時常在半夜凍醒,哭叫起來,被過鐵罵得狗血噴頭,或是被胖婦潑得冷水淋身。璞玉處在積威之下,似乎越來越覺懦怯,看著孩子受罪,雖然難過,也只有背人抱著哭泣撫愛,當著人已失去保護的力量了。兩兒中鐵頭還小,混吃悶睡,不甚曉事,石頭卻已有了心眼兒,又能記事,見母親時常和陌生男子關在一房裡,雖不解是作什麼,但總覺母親是受人欺侮,常常暗地垂淚。遇著璞玉受過鐵胖婦打罵,就不忍觀看,抱著鐵頭躲向僻處哭泣。

  最可憐的是,他一面看出母親終日失神落魄,張張惶惶,不似當初全副精神都注到自己和鐵頭身上,已然暗自傷心,一面卻又看出母親時常為照顧自己和鐵頭,而受過鐵夫婦叱駡,因此也就不敢常向母親身邊湊合,尤其當有客人在房,更要躲開老遠,還得哄著鐵頭不使上前攪擾,以免給母親招罵。可憐一個五六歲的小孩,居然有此見識,真太苦了他幼稚純潔的童心!而且他因母親受制於人,不能照管鐵頭,就以小哥哥的資格,代盡母職,既得提攜廝哄,還要遮攔掩護,使少受責打。他那柔脆的心靈,又悲慟母親,又疼惜弟弟,已然不易禁受,何況本身又饑飽不時,打罵不斷,過了個把月以後,無形中已成了小癆病,日漸消瘦。但那不解事的鐵頭,卻仍壯健如常。

  這一日,璞玉接了一個客人,是不經由熟人介紹,自己到門投上的,穿著一身窮人愛美的麻織衣服,搖搖擺擺,自稱是什麼汽車行的經理,其實是個小洋行裡的僕役,故而滿口袋都是洋人吸剩下的半截雪茄煙,常掏一段銜在口中擺闊。璞玉看慣這等神出鬼沒的人,也不注意,只照例作著交易。這客人非常討厭,盡情纏磨,從午飯後便來,直到晚飯前才走。走後胖婦就叨叨的說閒話,罵璞玉是火石火鏈的物兒,一挨就灰熱火熱,打起膩來沒完。你若愛他,就叫他出錢包了你,這樣賤賣,你不在乎,我還怕倒了行市呢!璞玉對這客人本無好感,只於拉不下臉攆他,本心也十分討厭,

  這時被胖婦誣指自己熱上了他,當然非常冤苦。到了次日,那客人又來了,仍自賴著不走,璞玉怕他坐久了,自己挨駡,就下了很婉柔的逐客令。那客人大怒,怫然走了。璞玉見他不歡而去,知道已經得罪,明日必不再來,胖婦也必因他的不來,而向自己詰責,加以慢待客人,失去財源之罪,卻不管得罪的原因,是由她所起,好在這種夾板氣已受慣了,只得聽其自然。

  到了次日,午飯之後,果然那客人沒來,而且也沒別的交易上門,胖婦因一日虛度,甚為慍怒,就借著那客人的題目,罵璞玉不會作生意,永遠掛不住常客。直罵到晚飯吃過,那客人忽然姍姍而來,璞玉才逃過一劫,躲開胖婦嗷嘈,改受客人的侮弄。那客人坐了一會兒,便對她提出住夜的要求,璞玉不敢自專,去向胖婦請示。胖婦見來了財源,豈肯拒絕,就令璞玉留下了他。哪知這客人卻記著昨日見逐之怨,特意前來報復,不知吃了些什麼斷子絕孫的藥,把璞玉任意蹂躪。

  次日早晨,托言有事,很早便起,把一張五元鈔票放在炕上。璞玉昏沉中也未細看,任他走去。及至胖婦知道客人走了,便到璞玉房中收錢,見璞玉賴在炕上不起,就罵了很多閒話,再拿起鈔票一看,瞧著顏色不對,忙拿出給過鐵查視,證明確是偽造,兩人見受了偌大損失,一齊大怒。過鐵拿了根木棍,和胖婦回入璞玉房中責問。

  璞玉聽著,嚇得目瞪口呆,忙分辯說客人走時,自己尚未睡醒,朦朧中看見他放了錢,也未細察,若知道是假,定不肯放他走。胖婦反駁說:「鈔票明明放在你的被邊,怎能說沒有看清?而且你和客人夜裡絕早就睡下了,何致到這時還沒睡夠?照規矩客人走時,姑娘得起身相送,你竟睡著不動,難道被他抽去了骨頭!你不用瞞哄,我很明白,你定愛上了這個小子,浪昏了心,昨夜硬留他住下,折騰了一夜,到早晨他開不出局錢,身上盡有鈔票,可惜全是假的,你就叫他留下假票子蒙哄我,料著我這人馬馬虎虎,錢一進了口袋,就查不出號兒了。哼哼!別跟我玩這套鬼吹燈,老娘光棍眼裡不下沙子!」

  過鐵在旁邊聽著胖婦的測度之詞,直當作宣佈確實罪狀,不由璞玉分說,舉起木棍,向她身上亂打,口中叫著:「好小浪婦,今兒害我吃虧,我非得照數兒從你身上打出五塊錢的牛黃狗寶不可!」

  可憐璞玉已是筋骨酸疼,又經這番痛打,直疼得半死,但她知道越喊,打得越重,只得咬牙忍耐,宛轉呻吟。幸而胖婦對這種錢樹略有珍惜之意,見打到分際,就裝好人奪去木棍,把過鐵推出,又對璞玉勸慰許多言語,也自退出。

  璞玉將被蒙頭,哭了半晌。在傷心絕望之中,正將昏昏睡去,忽聞身旁窸窣有聲,隨覺被角微微一動,有只顫抖的小手兒,探入被中,抓住自己的左臂。璞玉猛一睜眼,就是自己的愛子石頭,正在炕前,焦黃的小臉兒正掬著滿面愁容,兩眶熱淚,向自己望著。璞玉心痛如剜,忍不住伸出一隻手,握住他細瘦胳膊。石頭眶中的淚,如泉湧下,嘴唇顫了半晌,只叫出一個娘字。璞玉也把嘴唇動了幾動,似乎心中有話,卻說不出來,結果都變了熱淚,由眼中流出。在淚光模糊中,忽見石頭額上腫了一個很大疙疸,不由指著問怎麼了。石頭只作了個手勢,告訴是被胖婦打的,好似並不以自己為意,只撫摩著母親臂上的傷痕,淒淒地道:「娘,他們又打你了?娘,還疼麼?」

  璞玉聽了這兩句,直似每字都化成利箭,刺入心房,雙眼一閉,幾乎昏暈過去。過了半晌,直不敢再張眼看他。心中也說不出是悲,是恨,是愧,是悔,只覺自己沒臉再看孩子,更不配承受孩子這樣天性的愛。這時石頭伏在娘的臂上,低聲抽咽著,又哀哀叫道:「娘,咱們走吧!他們盡打你,咱們還回老家去,離開他們吧!」

  璞玉猛然睜開眼,流淚歎道:「我的兒,咱們哪還有家!你別說傻話……」

  說著忽見石頭將臉兒貼在自己臂上,恰挨著臂上一塊紅色的痕跡。猛想起這是昨夜被那混賬客人吮咂的一抹春痕,也是自己受辱喪恥的親供,如何能使孩子看見和接觸,就急忙縮入衾中,將眼望著石頭,只有歎息。卻見他瘦得不成樣兒,下頦尖得如同圓錐形,頰部內陷,隻眼兒放大許多,但已失了精神,眸珠也變成黃色,兩邊太陽穴,也都凹陷,和兩頰兩眼,合成六塊盆地,而把顴骨和鼻子,顯得特高,真成了三座高山了。

  璞玉看著,忽然心中打了冷戰,猛想起她向來沒有想到的事,這是她第一次看出石頭的極瘦失形,而觸起危險的思想,感到作母親的責任,而害起怕來。癡視半晌,才掙扎著要開口詢問他有何病痛,石頭已又顫聲問道:「娘,我這個爹爹怎麼一點也不疼我,又總打你呢?咱們還找那個爹爹去行不行?」

  璞玉又似中了一箭,瞪著眼答不出話。石頭還以為母親不解他的話,又接著道:「我說的是早先那個瞎眼的爹爹,他多麼疼我們,娘帶我們找他去吧!」

  璞玉聽了,好似在一秒鐘內,臉上挨了一萬個嘴巴,這才明白小兒純潔之心,至今並未忘記他生身的父親。自己近來昏天黑地,竟久已沒想起殘廢的故夫了!如今聽了孩子的話,直覺愧恨欲死,望著石頭,直要高喊我就為背叛你們的父親,才遭這樣報應!還連累了你們,現在他想必早死了,叫我上哪裡找他去!他若活著,我就把你們交給他,自己跳大河死了!但心裡想喊,口裡卻喊不出,只剩了流淚,半晌才說道:「你別說這個,若有你那個爹爹,我們又何致受這罪啊!」

  璞玉說完,猛覺所言太對不住良心,隨又找補一句道:「反正是我該死,毀苦了你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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